遼闊,這是納賈對蘭堤克宮的第一印象。

萬紫千紅的花壇、波光粼粼的水面、筆直寬廣的大道、開闊無垠的天空,能以一指遮住的遠方建築。四下張望,唯一能阻斷視野的,只有那一排排栽種整齊的綠樹。

說不出來也寫不出來,這裡已不是能用寬廣來形容,那實在是太過於侷限此地了。

然而,這樣的遼闊卻不像渺無人跡的原野般一望無際,而是一種經過設計的宏偉壯觀。光是注視著,納賈就覺得他那顆被狹小的下水道所幽禁的心無限度的放大起來,連身軀都攔截不住。

彷彿要包覆自己。

全身從裡到外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撼。

 

牆,高牆,堅固的牆,光滑無比的牆,只看得見天空的牆。

「咿呀」聲自背後傳來,納賈原以為能藉由門外的景色來判斷黑衣人所說真偽,此時不禁大失所望。

雖然黑衣人說的話令人難以置信,不過在這座城裡,應該沒有人膽敢冒充孚若斯王,特別是在新城區。因此,儘管聽過很多關於孚若斯王的負面傳聞,在納賈的潛意識裡,還是選擇相信黑衣人。在內心深處,他更是暗自期待,希望能看到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

結果,又是牆,更糟糕的是,牆還不只一道。黑衣人快速的在牆與牆之間穿梭著,納賈只能緊跟他的腳步。這些牆構成一座複雜的迷宮,左彎右轉,而且還有許多岔路。每當遇到這種情況,黑衣人總是連看都不看,就直接向其中一條走去,從不曾猶豫過;納賈則會反射性的向另一邊瞄瞄,這時,他總覺得毛毛的,內心有種往那邊走去就再也回不來的感覺。

如果在這裡迷路,單憑自己的力量,是不可能出得去的,這樣做很明顯的是在隱藏某樣東西。

是那片荒地?還是某樣寶物?如果這裡真的是蘭堤克宮,黑衣人真的是孚若斯王。堂堂一國之王,為何不從大門進來,而要走這些怪異的地方?是因為他嗎?但王的權力不是最大,連攝政都要服從嗎?

「不要試圖記住路線,出去之後,忘了你曾經進來這裡。」

黑衣人停在通道的盡頭,轉頭對納賈說。不知是否是錯覺,納賈覺得他語氣中的嚴厲比之前任何一次都重。

是四周高牆的壓迫感使然,還是……?

「你先出去吧!」

納賈跨出一步,廣大的天空向他襲來——

豁然開朗。

 

這裡真的是蘭堤克宮,黑衣人真的是孚若斯王。

遠處的人成為小小黑點,緩緩的移動著,看起來十分虛幻。但是眼前這個低垂著頭、單膝跪地的驚慌士兵,卻是再真實不過了。

「陛下,請問您有什麼吩咐?」

惶恐的語氣,恭敬的態度,都讓納賈不得不相信,他身旁的這個人,真的是孚若斯地位最高的人,孚若斯之王。

「王宮總管在嗎?」

「您是指大總管嗎?他現在應該在王宮中,到這裡來需要一點時間。您要傳喚他嗎?」

「廢話,難道還要我親自去見他?」

「是,是,小的立刻去傳喚他。」

等到士兵慌張的跑開,納賈再也按捺不住,他開口對孚若斯王道:

「原來王真的存在。」

「這是什麼意思?」

「人民中流傳著一種傳說:其實王是不存在的,根本沒有孚若斯王這個人。」

隔著壓低的斗篷,納賈看不到孚若斯王的表情,只聽見他若無其事的說:

「哦,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事。」

「謠言說『孚若斯王』只是歷代攝政虛構出來的,實際上根本沒這個人。他們這樣做的目的是不想得到篡位的惡名,也為了使自己的地位合法化,而且,在施政時也不會得到任何批評。因為他們可以將這一切都推給『孚若斯王』,說這是王的命令,和他們無關。」

「為什麼會有這些傳言出現?」

「大概是……因為一些人民無法接受的政策。」

儘管孚若斯王看起來很平靜,但納賈還是不敢說出那兩個有別於塞寇瑞德傳統的政策,反倒是孚若斯王自己說了出來:

「是『禁止信仰諸神』和『建立魔法國度』嗎?」

他的語氣聽不出有任何憤怒之意,輕描淡寫的,但這反而更令人害怕。納賈小心翼翼的回答:

「似乎是。」

「這樣啊!還有嗎?」

「人民也對您在位這麼久感到疑惑。謠言說,要不是沒有孚若斯王,就是孚若斯王根本不是人類。」

證明黑衣人確實是孚若斯王之後,納賈在不知不覺間也開始使用敬語,態度更是恭敬,和之前比起來簡直是判若兩人。

如同孚若斯王先前對他的評價,納賈非常懂得見風轉舵。這大概是因為之前的生活使他對於周遭情勢有相當靈敏的判斷,知道怎麼做才是對自己最好的。他也下定決心,一旦有機會能脫離這種生活,他一定會緊緊抓住,絕不放手。

這也是納賈的悲哀。

「我在位多久又和他們有什麼關係?」

「因為自孚若斯建國以來,您便一直是王,從來沒有出現過第二位孚若斯王,反倒是攝政不斷的更換。而且,攝政這個職位是從一開國便已設立,幾乎是和孚若斯一起誕生。因此,有人就說,初代攝政不敢名正言順的篡位,所以才捏造出一個孚若斯王;要不就是王並非人類,是為了統治之便才設立攝政,以藉由他的手來治國。」

「那我是什麼?精靈?獸人?而且,誰規定一定要人類才能當王?」

孚若斯王似乎覺得很有趣。

「可是建國到今天已經過了兩百多年了,而您卻一直在位。」

「荒唐!誰規定人類只能存在一百年?」

「那您是用什麼方法……

「不能告訴你。還有其他的謠言嗎?」

納賈本想問孚若斯王是不是因為魔法的關係,聽說曾有法師成功的達到長生不老。但孚若斯王卻急急忙忙地打斷他,彷彿這是一個見不得人的秘密。為了不觸怒他,納賈只得繼續說下去:

「另外也有人認為,攝政掌握一切大權,使得您在人民心中的形象反而變得不顯著,再加上您平常幾乎不現身公共場合,因此又有傳言說,您其實是被攝政監禁。或者是太過軟弱,才會讓攝政掌控大權,連您的夢想:國家魔法學院都無法保住,被迫遷移。所謂的地脈問題,不過是個藉口罷了。實際上,您連培養自己興趣的權力都沒有,只能看攝政臉色度日。」

納賈已經分不清自己是在轉述謠言還是在進讒言,他把自己的不滿都加了進去,言語中不乏打擊攝政的詞句。事實上,還有另外一種論調:攝政之所以無法無天,是因為孚若斯王沉迷酒色,不願管事,所以才設立攝政一職,好讓自己能好好享樂;但是納賈不想講,他不願意惹惱孚若斯王,這種說法聽起來就像是在指責孚若斯王,沒有人會喜歡聽到這樣的批評,更何況眼前的人一點都不像沉迷酒色的人。眼前的這個人,以後很可能會給他很多權力。他之前不也說過,納賈將會得到很高的地位?要得到好處,就得先討好能給你的那個人。這是他長久以來身為老鼠所學到的,納賈可不是只會聽謠言而已。

更何況,以現今的情況來看,他說的也頗合乎事實。孚若斯的兩大政策:禁止信仰諸神和建立魔法國度,前者執行的還算成功:神殿被毀,神像被砸,祭司被殺,人們不敢公開信仰諸神。一些沿用許久,有關神的用語也早已失去神聖的意義,甚至沒什麼人敢用。禁止信仰諸神的理由是這樣做是無用的,反而要浪費時間金錢。當然,關於該不該信仰諸神是無法用法律去決定的。而這又是另一個問題,誰也不知道為何神不降罪,也許該歸功於那些地下神殿。至於後者則完全是失敗的,光是從學院被迫遷移這件事便可看出,孚若斯王的命令完全不被當一回事。沒錯,法師是擁有很高的地位,但是他們卻無法接近王,更別說要建立魔法國度。法師的數量也很少,有人將這個歸於地脈的關係。不過,納賈認為這只是攝政和他身旁的人想出的藉口,他們怕孚若斯王和法師聯手推翻他們。

納賈相信這兩項都是孚若斯王的政策:先消去諸神信仰,再建立魔法國度看起來很合理,孚若斯王就是要人們信仰魔法吧!至於攝政為什麼選擇性的執行,大概是因為信仰的是「神」,而法師是「人」。他推測,可能攝政等人本來就想建立一個以他們為絕對支配者的國家,於是剛好順水推舟,但絕不能讓法師加入奪權。至於為什麼不怕引起諸神憤怒,納賈就不知道了。

因為柏魯安「淨化」政策而過著悲慘日子的納賈,在這時對「攝政」所抱有的敵意完全爆發。要不是柏魯安是攝政,要不是攝政擁有這麼大的權力,他也不會如此悲慘。他未注意到那些謠言疑點重重,彼此之間又互相矛盾,只解釋了部分事實,稍加思索,便可發現其中不合理的地方。但納賈在憤怒之中完全忽略了這些。

希望孚若斯王能在聽了這些話後,立刻覺醒,罷免攝政,收回大權,沒有君王在聽到自己手下權力和名氣比自己大時會高興的。他相信孚若斯王並不像謠言所說是軟弱或沉迷酒色,只是一時被攝政給騙了。納賈這樣想著。

「你是在挑撥我和柏魯安嗎?」

出乎意料的,孚若斯王竟然馬上聽出納賈的意圖,他似笑非笑的問道。

「不,我只是……

「你不用急著否認,誰都聽得出你想做什麼。我只是要告訴你,與其耍這些小手段,還不如將聰明用在其他地方。」

「您這是什麼意思?」

「你連我和攝政的實際關係都不知道,還想挑撥離間,慫恿我廢掉他,這不是註定失敗嗎?假使我真如謠言說的那麼軟弱,區區你的幾句話又能改變什麼?假使我沒有權力,只是傀儡,又要如何廢掉他?小心反倒落得被柏魯安除去的下場。」

納賈一聽失望不已,說:

「您的意思是,您沒辦法對付攝政?」

「我不是說『假使』嗎?你是怎麼聽話的?這只是舉例,目的是要你了解,知道狀況後,想清楚再行動,不然可是很容易吃虧。我沒那麼軟弱,你就別再擔心了,有我在,柏魯安不敢碰你一根寒毛的。」

「那您為什麼還要讓攝政掌握大權?您明明是孚若斯地位最高的王啊!」

「看來不跟你說清楚,你是不會輕易放棄的。算了,反正告訴你也對我的計畫有幫助。」孚若斯王說,「你聽好,我是王,這是肯定的。但我之所以成為王,並不是因為我想統治一個國家。」

「我不懂,孚若斯不是您建立的嗎?」

「孚若斯的確是我建立的,但正如我剛才所說,我並不是為了統治而建立她,我是為了其他目的,當上王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在我看來,孚若斯,一個國家,不過是個工具罷了。」

納賈立即意識到,說:

「是那兩大政策嗎?」

「沒錯,你很聰明。我只要能達到目的就好,其他的事我不管。所以我才設立攝政這個職位,讓他幫我治理國家。孚若斯是強是弱,人民是否安康,都與我無關。只要孚若斯還是個國家,只要孚若斯能幫我達成目的,攝政要做什麼我都不管。另外,我要跟你強調一點:我和攝政之間是絕對服從的關係,攝政不可能違抗我。」

「可是您不親自掌權,怎麼能達到目的?」

「我不需要,攝政會執行。比起我親自去做,他們會做得更好,我只要等著看結果,這就是我給攝政那麼大權力的原因。一方面方便他們執行政策,一方面也算是給他們的獎賞。」

「您只顧著享樂而不願管理朝政嗎?」

聽到這樣的回答,納賈竟不小心問出了這樣的問題,他立刻為自己的失言感到驚懼不已。幸好,孚若斯王的語氣聽起來並沒有生氣的跡象。

「你想太多了,這裡有什麼樂可讓我享?整座王宮都是攝政建的,他們的那些喜好我根本沒興趣。只要他們不違抗我,要如何鋪張浪費我都不管,反正他們自有弄錢的管道,別太過分使國家滅亡就好。難道你以為我建立孚若斯的目的就是為了享樂?真有趣,我是沒興趣管那些事,而非貪圖逸樂。我有自己的事要忙,你該不會以為世界上的王只分認真治國和貪圖逸樂兩種吧!」

納賈在心中想著,有自己的事要忙和只顧著享樂有什麼不同?還不都是因為沉迷某事而不負責任,只不過前者聽起來比較正當,不是「享樂」;但這次他可沒敢再說出來。他又提出另一個疑問:

「那國家魔法學院遷移又是怎麼回事?這不是和您的政策相違背嗎?」

其實他真正想說的是:為何不用法師當攝政?為何要讓攝政隨意處置法師?少了他們,要如何建立魔法國度?

納賈已經開始把自己當成法師的一份子。

孚若斯王正要回答,一輛急駛而來的馬車在兩人面前猛地停下,發出刺耳的煞車聲。一個肥大的身影匆匆忙忙的從馬車上下來,他那迅速的動作加上巨大的身形,一瞬間納賈以為自己看到一顆肉球自車上滾下來。這個人慌張的跪在孚若斯王面前,低頭用顫抖的語氣大聲說道:

「小的來遲,請陛下恕罪。」

納賈企圖看清這個人長什麼模樣,但從那低垂的頭實在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反倒是他身上的穿著清楚的映入納賈眼中。那是由看起來頗高級的深綠色布料所製,上面繡有裝飾的花紋,繡工十分精緻。一時之間,納賈以為這個人就是攝政柏魯安,雖然有孚若斯王的保證,但他還是下意識的躲到孚若斯王的身後去。

「抬起頭來。」

「是!」

那是一張因生活過度優渥而肥大的臉,說是臃腫也不為過。小小的五官擠在一起,臉頰紅通通的,兩邊還留著汗,大概是因為趕來這裡的緣故。納賈感覺的出他在偷偷地打量自己,從上到下,從裡到外。然後,他看到那雙細小的眼睛閃過一絲嫌惡,臉上的肥肉晃動了下,右手小弧度的揮了揮,彷彿在驅趕什麼不潔之物。他猜想,要不是礙於孚若斯王在場,這個人恐怕早就直接摀住口鼻,接著大喊衛兵吧!

幻術不知何時已解除。

看來這人已經猜出納賈是什麼來路了。

「柯畢拉,我命令你安排一件事。」

「是的,陛下。」

「你在王宮中找個不起眼的地方給這個男孩住,儘量安靜,不要引人注目。」

「請問陛下,這男孩是……

「納賈,一個我挺中意的孩子。你安排好後,再派個人去專門伺候他,並且傳達我的命令:王宮中所有人,包括你和柏魯安,都不許去打擾他。」

柯畢拉聽孚若斯王這麼一說,露出一副頗為為難的樣子。

「可是陛下,關於您要求的不顯眼,王宮中並無這樣的地方。更何況,這孩子是您帶來的,想不引人注意都難。」

孚若斯王沉聲道:

「你是在跟我說你沒有能力?」

「不,陛下,當然不是。可是您越要求不起眼,就越容易引人注意。而且,剛才那個小兵已經看到了,就算小的有辦法能將這孩子藏起來,也是無濟於事,謠言恐怕已經傳開了。」

「別跟我說這些,我是命令你,而非徵求你的意見。就算沒有,也得給我找出來。我再問你一次,能不能?」

「是……是的,小的會努力的。」

柯畢拉似乎被孚若斯王的嚴厲給嚇壞了,連聲點頭說是,納賈能體會他的感受,因為他之前也是如此。彷彿是為了向孚若斯王證明自己絕對有能力辦好此事,柯畢拉隨即說出一個地方。

「蘭堤克宮東翼的右邊盡頭有個小房間,平常很少有人去那裡。陛下,您認為適合嗎?」

「東翼不正是國務翼樓嗎?」

「是的,正所謂『大隱隱於朝』。更何況,西翼是攝政居所,許多要人也長期借住西翼。在這種情況下,東翼是較好的選擇。」

柯畢拉說得很急很快,納賈還未理解他想說什麼,柯畢拉便已說完。

「好,我就姑且相信你不會轉過身就立刻去向柏魯安報告。」

「小的怎麼敢……

「你不必多說,本來你這個職位一向都是由攝政親信來擔任,我只希望你不要壞了我的計畫。柏魯安從復位以來一直拚命戒備,你告訴他:不要多管閒事。」

「是,小的遵命。」

「納賈,」和柯畢拉的談話告一段落,孚若斯王才終於叫到納賈,「你跟著柯畢拉走,他是王宮總管,會幫你安排好一切,你只需聽他的話即可。」

納賈疑惑的對孚若斯王說:

「那您……

「我不去了,我向來對王宮沒什麼好感。再說,我去了還會引起騷動。」

孚若斯王說完轉身準備離開,柯畢拉在這時突然說話。他大膽的叫住孚若斯王,用忍了許久的語氣說:

「陛下,容我問一件事。您要讓這東……孩子進入王宮?會弄髒宮廷的。」

他用鄙夷的眼神看向納賈,只一眼便立即轉開,好像多看一眼就會傷害他的眼睛似的。

「我不介意,反正你自有辦法處理,況且王宮乾淨與否也和我無關。」孚若斯王無所謂的說。他看看柯畢拉又看看納賈,突然說,「既然你這麼擔心,那先帶他去忘憂池吧!好好替他清潔一下。」

柯畢拉的臉色瞬間青白交錯。

「但……忘憂池是攝政專用的浴池啊!」

「我可是聽你的建議。好了,別再拖拖拉拉的,快走吧!」

孚若斯王說完,立刻轉身離開。柯畢拉低聲的罵了一句,但也沒有勇氣再次叫住孚若斯王。他憤怒的瞪了納賈一眼,用力的踏上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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