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賈病了,他感到極度的難受。

他現在正住在王宮總管柯畢拉向孚若斯王建議的,位於蘭堤克宮東翼的「小」房間裡。雖然柯畢拉這麼說,可是在納賈看來,這房間一點兒也不小,反倒十分寬敞。就拿他現在睡的這張雙人立柱大床來說,依他估計,床上至少還可再躺上三個人而不覺擁擠,但這張巨大的床也不過佔了房間一小部分的面積而已。除此之外,牆邊還有座大壁爐,房裡擺放了一套精緻的待客用桌椅,數個精雕細琢、高矮不一的櫃子,以及數不清、大大小小的裝飾品。然而,即使放置了這麼多東西,房中仍還有極大空間,可以再容納十來個人,就像……正在他床邊喧嘩吵鬧的那些人。

孚若斯王要求的不引人注目可以說是完全失敗,更別提不許人來打擾和安靜。事實上,自從納賈住進來的第一天起,那些來打探消息的人潮就從沒停過。

他也是從那時便開始生病,但與其說是病,倒不如說是無法適應。在忘憂池,他用有生以來第一次碰到的乾淨熱水洗去了那些已追隨他多年的污垢。那層他早已習慣的黏黏附著感的消失,使他頓失安全感。接著,他換上柯畢拉給他的衣服,據說是兒童禁衛軍的服裝。他不知道那是什麼材質做的,可是那柔細、摸起來滑順的質感,使他的皮膚舒服到感覺又刺又癢,而衣服上頭還傳來濃厚的薰香。

踏進王宮,更是令納賈無所適從。在搭馬車從忘憂池返回王宮的途中,他看見立在水中的豪華宮殿——一時之間,他以為蘭堤克宮是建在水面之上。但晃動的波紋很快便讓他發現,那只是他的錯覺,他看到的不過是座巨大的水池。因為過於遼闊的水面使磚紅建築的倒影清晰且完整的映在水面上,所以才讓他產生這種錯覺。儘管因為這件事,他已做好心理準備,認知到他將進入一個和以往完全不同的世界;但踏入王宮的第一步仍是讓他大吃一驚,他腳下的地板是由光滑如鏡的大理石鋪成的,從那之中他看到驚慌的自己。

在柯畢拉帶他往房間的路上,大大小小的畫作掛在走道兩旁,不斷的向他撲來。因為禁止信仰諸神的關係,所以這些畫的主題並不是常見的神話,而是戰爭、狩獵等場景,其描繪的真實性令他不時產生位於不同時空的混亂感。

當踏進剛整理好的房間時,納賈覺得自己已經不能再承受更多了。

映入眼簾的是白色和天藍,牆上同樣裝飾著幾幅畫,還掛著一面大鏡子——納賈從不知道世界上竟然有這種可以清楚照出自己長相的東西,甚至比水還要清晰;鏡子和畫的框配合著房間的其他部分,都是金色的雕花,有螺旋狀的,也有模仿自然界的花草藤蔓,和房門、窗戶、天花板的雕飾形成整體感;其餘的部分則是以天藍色為底色,再飾以繁複的白色花紋,填滿整個房間;家具也是同一色系,例如白色的椅子配上藍色的絲綢,上面有精緻的刺繡花樣;天花板吊著水晶燈,桌上擺著金燭臺,窗戶裝著綢緞製的窗簾,地板上則鋪著厚重的地毯。此時,柯畢拉轉身離去,獨留納賈一人在此。他倒入一進來就吸引住他目光的那張大床,期盼能讓心中的衝擊平靜下來,但軟綿綿的床反而令他陷入更深的驚慌之中。

如此巨大的改變令納賈承受不了,他當晚就病了,發燒、暈眩,間或嘔吐。

那些人在不久之後便進來了,不知道是柯畢拉未吩咐,還是他們不遵從命令?總之,他們不停的在納賈耳邊吵著。納賈從他們身上的服裝看出來有大臣、貴婦,還有人數最多的禁衛軍。直屬於攝政的禁衛軍來幹嘛?這似乎透露出一絲不尋常的訊息。

納賈遵守孚若斯王的命令,不問也不答。面對他們的詢問,他假裝沉睡,只偶爾從眼縫中偷看。事實上,他也的確是整個人昏昏沉沉的,但他還是從那些人的話中,模模糊糊的聽到一些事情。

「喂!小子,你是什麼身分?」

「聽說陛下要立你為攝政繼位者,這件事是真的嗎?你為什麼不回答?」

「你為什麼會認識陛下?你不是一隻老鼠嗎?」

諸如此類的問題,其中又以「攝政繼位者」這個詞被提起最多次。納賈一開始還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但聽多了心裡也就漸漸浮出一個輪廓:孚若斯王要立他當攝政繼位者?

正當他在思考這件事的可能性時,卻突然發現周遭的嘈雜聲不知何時已消失,變得異常安靜。疑惑之下,他悄悄地睜開一小條縫偷看。

人潮已散去,房中除了一個坐在床前的少女外,別無他人。少女一發覺納賈在偷看,立刻說:

「別偷偷摸摸了,放心睜開眼吧!你不必再裝睡,因為我是奉王的命令而來。」

「孚若斯王?」

納賈驚訝的坐起身。自他住進這裡後,便未再見過孚若斯王;但孚若斯王怎麼會突然派人來找他,而且還是在深夜?他不自覺的望向窗外,窗外一片漆黑,只剩幾顆寒星在夜空中孤獨閃爍。看來今天是「月蔽日」,也就是月神 絲露妲受到墮落與闇之神 西斯克誘惑最深的日子,在塞寇瑞德大陸上,這是個極不祥的日子。
           不過,以禁止信仰諸神為政策的孚若斯王大概不信這一套吧!

少女的聲音很輕,很冰冷,卻並非是那種帶有敵意的冰冷,而是與生俱來的,就像有人天生說話急促,有人緩慢一樣,都不是因為情緒而產生的。

再仔細端詳少女,她看上去約十三、四歲,有一頭漆黑的長髮和同樣漆黑的眼珠,但膚色卻是蒼白的,穿著黑色連身裙,但並未像那些宮廷貴婦一樣以裙撐架撐開,而是自然垂下,僅在邊緣做些裝飾,這樣的裝扮和她的膚色形成黑白強烈的對比。她長得很美,特別是雙眼如星空,既黑暗又閃爍,充滿迷惑他人的力量,讓人深深地陷入那陣漩渦之中。凝視著那雙眼,納賈感覺到自己被吸入那雙幽深的黑瞳中,難以自拔。他看著少女,突然沒來由的恐懼起來。

他應該先問少女如何證明她確實是孚若斯王派來的,但他問不出口,少女身上帶有讓人無法懷疑她的氣質。

少女看到納賈呆呆地注視著她,也不介意,再度開口道:

「我命令他們全部離開,你不會再看到他們。」

「妳是誰?」

納賈真正想問的是,那些人為何會乖乖服從她的命令?而在之前他也未聽到少女命令的聲音;但是他一開口卻不由自主的冒出這樣的問話。納賈對自己的無禮感到羞愧,不禁低下頭去。

這個少女,會讓人產生一種一定要尊敬她的感覺。即使對象是從不知禮貌為何物的納賈,即使是處在對她一無所知的情況下。

「我是魅公主。」

少女的身分令納賈十分疑惑,他從來沒聽說過孚若斯王有女兒或孚若斯有公主這件事。

「我的存在只有宮中的人才知曉,因為假使全孚若斯都知道我的存在,那會很麻煩。」

見納賈感到疑惑,魅公主又加了一句說明;可是納賈還是不懂所謂「麻煩」的意思。然而魅公主並未再繼續說下去,她站起身,說:

「王要見你,走吧!」

魅公主說完,隨即走出房門,納賈一時反應不過來,過了許久才追上去。剛踏出房門,便看見魅公主正站在那兒等他,而走廊上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

魅公主看到納賈出來,再次邁開腳步,她帶著納賈快速的穿梭在蘭堤克宮中。蘭堤克宮和迷宮一樣錯綜複雜,數不清的長廊令納賈頭昏腦脹。不同的是,迷宮的複雜是刻意建造出來的,而這裡則是因為規模太大,房間、走道太多,才導致這種情況。

不知不覺中,兩人來到一道昏暗的長廊。奇怪的是,其他長廊即使空無一人,卻仍點著明亮的大燈。而在這裡,雖也有燈具的設備,卻像刻意被忽略似的,並未點上燈,兩旁也沒有任何的圖畫裝飾,陰暗且長的走道裡漾著一股詭譎的氣息。

魅公主走到盡頭處停下,轉身對納賈道:

「這是整座蘭堤克宮中,唯一沒有名字的廳堂,因為每個人都害怕這裡,即使沒有我的命令,平時也絕對沒人敢踏進這裡;但這裡卻是王宮中王唯一喜歡的地方。他說,攝政們在玩的那些小把戲他都知道,他只是暫時容忍而已。畢竟,根深蒂固的信仰是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去除的,而且那麼容易就消除的話也沒意思。他已經等了那麼久,不差這段時間。更何況,要打倒他要打倒的人,就要先消去他們的威信。」

納賈不明白魅公主在說什麼,疑惑間,魅公主已推開旁邊的一扇門,對他說:

「進去吧!王在裡面等你。」

納賈走進門,門後一片光明,但卻不是因為燈光的關係,而是由魔法所產生。藉著光,他看到難以想像的畫面。

希望與光之神 格羅里、日神 柔恩、大地之神 娥絲和大氣之神 威特……等,幾乎所有神祇都出現在這裡。祂們的面孔痛苦扭曲,汗水涔涔,顫抖著身軀舉起天花板。再仔細看,原來那些都是諸神的雕像,而非真神。納賈曾聽說過有些宮殿或神殿會以神像來做柱子,但無不是充滿崇敬及喜悅之情,從沒聽過如此瘋狂的行為,簡直就像是在命令諸神做苦工。
             他吃驚的看向立在諸神之中的孚若斯王,後者在神像的陰影中看起來就像奴役諸神的殘暴工頭。孚若斯王對他說道:

「怎麼樣?很震撼嗎?感覺得出我的憤怒嗎?」

納賈無法回答,於是孚若斯王又續道:

「祂們曾對我做過非常過份的事,所以,我要報復!」

納賈繼續沉默。

「你從未對諸神感到過憤怒嗎?當你生活在下水道,是一隻『老鼠』時。如果祂們真的有資格被稱做神,為何不拯救你?不讓你離開那裡?」

納賈終於回答:

「大概是因為我並未信仰祂們吧!這是你的命令。」

納賈這句話只對了一半。事實上,即使孚若斯王下令禁止,仍有很多人偷偷地信仰諸神,只不過是他自己未信仰而已。

「你錯了,即使是我的命令,也有人敢違抗,光是這個王宮中就有一群。」

「什麼?」

「你沒注意到嗎?下次你經過東翼二樓那幅『豐收的慶典』時,注意看畫當中最顯眼的九個人,那便是娥絲與威特一家;隔壁那幅『阿娣絲夫人』,其實就是柔恩,宮中還有很多這樣的畫。攝政們不敢光明正大的違抗我,就耍這種小把戲:將神以凡人之形象畫出,暗地裡再去膜拜。他們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都曉得,只是沒揭發出來。因為這樣神的威信已減少一半,凡人的形象已使祂們喪失神聖性,總有一天,祂們的光芒會完全消失。」孚若斯王憤恨的說,「即使你信仰祂們,祂們也不會幫助你,因為你沒那個價值。祂們只幫助那些對祂們有利的人,也就是能供奉祂們的人。」

說到這裡,孚若斯王嚴正的對納賈說:

「所以不要去學那些偷偷摸摸的把戲。你沒有私下信仰這點我很高興,接著你只要服從我,我就會給你一切。」

孚若斯王的這句話讓納賈想起一件事,他單刀直入的問:

「聽說您要立我為攝政繼位者?」

他心中滿懷期望,即使他先前有多痛恨這個職位,但現在一聽說有可能當上,他便不由得期待起來,想像著自己當上攝政的場景。 
          「不是!」 
           孚若斯王一語打碎他的希望。 
          「那您是要我……」 
           儘管失望,但納賈卻未表現出來,他已經清楚知道不要違抗孚若斯王。 
         「已經傳出這種流言了,真糟糕,得快點讓魅公主處理才行。」孚若斯王自言自語道,隨即又對納賈說,「你別管這件事,聽清楚,我現在要交代你的工作,這也是我帶你來的原因。」 
          納賈不禁緊張起來。 
        「是!」 
        「練好那三種基礎魔法,直到你能夠隨心所欲的使用為止。那時,我才能開始執行計畫。」 
        「是!」

於是從隔天早上起,納賈便開始練習。他不管自己還有些微的不適,一心只想早日達到孚若斯王要求的目標。他不斷的練習,近乎自虐的苛求自己。從早晨睜開眼到深夜累倒睡去為止,除了不得已非得停下來的用餐時間外,納賈一再重複著三種魔法的練習,一遍又一遍的毫不厭煩。他不允許自己產生絲毫厭惡的情緒,這可是他向上爬的機會啊!
         他究竟過了多久這種單調乏味的日子,納賈自己也不清楚。他的生活中只有魔法、魔法、魔法,讓他沒有多餘的時間去擔心其他事。他無心體會房間的舒適,也沒興趣透過窗戶去了解蘭堤克宮,更從未主動踏出房門一步。這一方面是孚若斯王的意思,一方面也是因為納賈忙於練習。 
         孚若斯王還是沒有把計畫告訴納賈,這令他相當不安。即使他已經聽從孚若斯王的命令,開始練習魔法;但在了解整個計畫並去執行之前,他的心都無法踏實。他也不敢要求孚若斯王告訴他,他一定會嫌他太過多疑。他也曾想過要問魅公主,但一來魅公主的行蹤很難掌握,二來她知不知道這件事還是個問題。孚若斯王當初不也只讓她待在門外嗎?納賈覺得,這個計畫好像是他和孚若斯王之間的秘密。 
         如果要知道計畫到底是什麼,以及自己的任務,唯一的辦法只有快點達到孚若斯王的要求。納賈抱持著這種想法,日復一日的練習著,期待有天孚若斯王會突然出現在他面前,笑著對他說:「你合格了,我們趕快開始執行計畫吧!」但是這個日子卻始終沒有到來。在一次又一次的日升月落中,納賈漸漸長高、長壯,深藍色的頭髮也長到不得不綁起。原本因住在陰暗的下水道和營養不良,所導致的蒼白膚色變得紅潤,瘦弱身軀變得結實,手腳變得有力,唯一的缺憾是他的精神因不斷的練習而有些疲憊。 
        納賈還是在練習基礎魔法。 
        因為魅公主的命令,蘭堤克宮中的所有人,包含攝政柏魯安在內,沒有人敢靠近納賈的房間。他們只能從惟一獲得准許,專門負責照顧納賈的女僕口中探得些這個被王帶回來的男孩最新的消息,藉此想像那扇門後的情形。 
         在他們的印象裡,男孩從未踏出房門一步。這種神秘感反而更讓他們好奇,認定王一定有什麼計畫。雖然魅公主曾經強調過這男孩並不是攝政繼位者,但他是個重要人物的傳言卻始終沒斷過,各式各樣的猜測都有,甚至還有人根據夜晚那忽明忽亮的窗口推測:男孩其實是未來孚若斯國家魔法學院的院長,孚若斯王打算遷回學院,而院址就是現在的國務翼樓等等。 
          然而,他們所不知道的是,一個月一次,在夜深人靜、人人熟睡時,這個神秘的男孩會悄悄離開房間,跟隨著那個和王一樣令他們感到恐懼的魅公主,在王的命令下前往那令人害怕的無名廳堂,進行魔法的測試。然後在王一次又一次的「還不行」中,失望的回房,等待日出,繼續那似乎永無止盡的練習。 
          因為等待的日子太長,被否定的次數太多,不知不覺中,連納賈也對自己失去了信心。他真的能達到孚若斯王的要求嗎?孚若斯王會不會有天終於失去耐心,命令他回到下水道?每當心中浮現這個念頭時,納賈總會不自覺的冒出一股寒意。不要!他絕對不要!他不要有了希望後再失去,不要在見到光明後,重返黑暗。在強烈的抗拒中,他舉起王給他的法杖,拚命的繼續練習。即使已經練到厭煩,即使已經練到噁心想吐,他也絕不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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