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律亞克再度睜開雙眼時,強烈的衝擊仍迴蕩在腦子裡,久久揮之不去。當他終於回過神的時候,發現自己處在嚴肅的氣氛中,身邊的人正等著他下命令。

  「什麼?怎麼回事?」

  律亞克奇怪的問,不明白四周的人怎麼都以一種既恭敬又戒慎的眼光看他,彷彿一不小心他就會下令殺了他們。

  好詭異,即使以前爺爺仍在的時候,其他人也不會這麼看他,頂多是討好的請他向爺爺說些好話而已。但這些人現在的眼神,好像決定權是在他身上一樣。

  見一直沒人回答,他皺皺眉頭,再問:

  「究竟是怎麼回事?」

  「殿下,請您決定,該怎麼處理李納一族。」

  一名大臣小心翼翼的開口,低垂的頭從頭到尾不敢抬起。

  他這時才注意到自己正待在蘭堤克宮的獨角獸廳裡,坐在精緻的雕花書桌後方;同時也想起自己是攝政,孚若斯攝政律亞克
赫洛森奧斯翼。

  「是這樣嗎?」他聽到自己冷笑出聲,同時一陣得意以及痛快自胸口襲來,「全殺了吧!不過多蒙
李納留下來,我要好好回報他這些年來對我的『照顧』!」

  大臣恭敬的應答聲令律亞克內心激動不已。他緊緊捂住胸口,不明白那陣充滿興奮的報復感究竟從何而來。他站起身,感覺到背後異樣的負荷,回頭一看,才發現自己已長出雙翼。

  巨大而雪白的雙翼帶給他力量,一切都如此的自然。律亞克從書桌後走出,雙手背負背後,面帶微笑的對兩旁臣子說:

  「多蒙
李納現在在哪?」

  「遵照您之前的吩咐,我們將他軟禁在他的宅邸中。」

  「喔?」

  他揚起眉,多蒙
李納的宅邸讓他想起了一些事,似乎有個模糊的人影出現在他腦海中;但卻怎樣也看不真切。他搖搖頭,放棄想起那個人的念頭,繼續對臣子問道:

  「其他人都處理好了嗎?」

  「依照您的吩咐,反抗的都殺了,剩下的人都已對您宣誓效忠。」

  「很好,」律亞克滿意的點頭,「你們先下去吧!今天就到這裡為止。」

  大臣們一個個躬身安靜的退下,只剩一人留下。那是個肥胖的中年男子,大肚子用一條布腰帶撐著。律亞克看看這個留下來的臣子,見他一向笑呵呵的臉此刻卻是滿臉猶豫,欲言又止,也就未強迫他和其他人一起退下,逕自走回書桌後。

  獨角獸廳裡呈現異常安靜的氣氛,發現律亞克對他的行為無動於衷,大臣突然跪倒在地,不住的哀求道:

  「殿下,請您放過小的姪女吧!她是無辜的。」

  「我被多蒙
李納欺壓時也是無辜的。」

  律亞克冷冷道,那名大臣見狀更驚恐了。

  「殿下,求求您,那是小的兄長唯一的孩子啊!」

  律亞克依舊不為所動。

  「那你當初把她送給李納時,怎麼沒想到這一點?」

  「小的當時
……」大臣囁嚅道,「以為這是為她好。」

  「是嗎?」律亞克冷笑,「那我叔父送我來奈文也是為我好囉?」

  「殿下,」大臣急了,「請您看在小的為您出過那麼多力的份上,放過她。」

  「你這是在命令我,還是在邀功?」

  律亞克沉聲說道,大臣一聽連忙低頭,道:

  「小的不敢,只是希望殿下考慮一下。」

  律亞克坐在書桌後,一手支起頭,嘴角微揚,充滿興味的看著眼前的男子。

  「我倒有個提議,貝海爾。如果你願意將你所有的財產都捐給蘭堤克宮,我就答應放過那女孩,如何?」

  「殿下
……

  貝海爾面如死灰,這樣的提議叫他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他不可能放棄自己的財產,但也不能就這樣讓兄長唯一的孩子死去,更何況那孩子還有利用價值
……律亞克很清楚這一點,他微笑的看著貝海爾,這感覺真好。

  「跟你開玩笑的,放過莉拉是吧?可以,不過……」他臉上的表情讓對方升起警覺心,「那孩子的未來由我決定,你意下如何?」

  一聽到律亞克願意放過莉拉,貝海爾頓時點頭如蒜搗,不停的說道:

  「當然可以,殿下您願意為她的未來設想,是莉拉的運氣。」

  對貝海爾的恭維不予置評,律亞克微微一笑,揮揮手,說道:

  「好了,你下去吧!」

  不敢再多逗留,貝海爾立即起身退下。

  遣走貝海爾後,律亞克隨即起身走到窗邊。從這個角度望過去,剛好可以看見整個庭院。

  他俯瞰寬廣的庭院,貴族和禁衛軍在庭院中來來去去,藍天覆蓋大地,綠樹無限延伸至遠處。一切是如此的虛幻與不真實,彷彿一場夢般。當初離開翼族時,誰料得到他竟然會當上攝政呢?就連他自己也不太相信;但這確實發生了。他現在是孚若斯攝政,掌握孚若斯大權,誰都不能忤逆他,即使是翼主也不行。

  封閉的王宮對他來說不再是束縛,而是掌握權力的中心。天空對他已不再具吸引力,因為那早已位於他的掌控之下。

  背後的門被輕輕推開,律亞克不須回頭也知道來者是誰,那是他一直信任的夥伴。他們在這座危機四伏的城中互相扶持,一路走過來。若沒有他的幫助,自己絕不可能擁有今天的地位。他回過頭,露出真心真意的微笑,正打算開口說話,卻突然覺得眼前一黑。

  連來人的臉孔都還沒有看到,律亞克便又再度陷入了黑暗之中。

 
  這一次的黑暗十分長久,久到律亞克以為自己將永遠沉睡於黑暗之中。

  無邊的寧靜溫柔的包裹住他,平和又深沉,像一個母親抱著最心愛的孩子,小心翼翼的守護他。他的意識在休息,卻又能感受到四周的動靜。

  有人在他的身邊來來去去,如同水底下的暗流,悄悄地騷動著,帶來不安的氣息。暗流中響起話語聲,如隔著一層膜的喧擾,似在天邊又在身旁,令他得不到安穩。一隻粗糙的手指自黑暗中探出,撫上他的臉頰,猶如水中怪物囂張的伸出那潮濕的舌頭,來來回回的輕輕舔觸,令他渾身戰慄,背脊發涼。

  他想反抗,卻無法反抗。無形的絲線包覆住他的手腳,緊緊纏繞住他,讓他無法動彈,無法命令它們,更無法產生對抗的力氣。他感覺自己的氣息停滯,身軀冰冷,猶如躺在冰窖一般,身上的溫暖不知去了哪裡。

  過去的一切突然變得和他無關,律亞克躺在黑暗中,皺著眉看過去種種自身邊飄過,想加入卻又找不到介入的空間。回憶似在光明的那端,看得到卻摸不著,像幻影般輕巧的自身邊晃過。他想邁開大步追逐,卻發現雙腳彷彿生了根似的,怎樣也動不了,只能眼睜睜的看過去消失,任憑冰冷纏繞上他。

  好冷,他想。

  身軀變得十分僵硬,腦袋遲鈍得無法多想任何事。

  一陣寂靜如毒素般緩緩蔓延過來,侵襲他的手腳、軀體,繼而到達腦部,慢慢奪去他的思考、精神,最後,停滯。

  他真正失去了意識。
 

  如剛來到侯爵宅邸時一樣,律亞克突然自夢中驚醒。

  沒有剛睡醒時的昏沉,他的意識非常清晰。睜眼看著黑暗的室內好一會兒,他才搖搖有些刺痛的頭,確定自己之前經歷的一切都是夢。儘管一切都是如此的真實,記憶是如此的清晰。

  那感覺,就好像自己真的有過那樣的經歷,只是被時間給遺忘,在偶然之中才從腦海深處喚出來,再次體驗那些過程。感覺上,彷彿他真的具有那些身分,不管是翼主、受人厭惡的使者、貴族的玩物,還是攝政;每一項他都記得非常清楚,包括內心深處的感覺。

  是夢嗎?律亞克不這麼認為,哪有如此真實的夢?相較之下,過去幾天他待在這房間中,模模糊糊的接受僕人服侍和任侯爵騷擾還比較像是夢;但事實卻又擺在那裡。他仍在侯爵的府邸中,仍是侯爵口中能任憑他處置的翼族使者,環境沒有變,身分沒有變,他的一切都沒有改變。那夢彷彿是在嘲笑他,不要癡心妄想,奢求任何不可能的改變。

  突然,律亞克彷彿明白了什麼,但他還來不及細想,便見到門把輕輕一動,房門被推開了。

  他屏氣凝神,深恐走進來是侯爵。然而走進來的人並非侯爵,而是那名紫眼少年。

  律亞克看著少年,心中升起奇妙的感覺。他陷入夢境時最後一眼見到的就是這個少年,現在剛醒來見到的也是他,彷彿一切都早已安排好。

  少年沒察覺到律亞克的疑惑,他愉快的對律亞克說道:

  「您醒來啦!快換好衣服,有人急著要見您呢!」

  律亞克沒有反抗,他乖乖聽從少年的吩咐,下床去換上自己原本的裝扮。沉睡多時的軀體有些僵硬,但不妨礙他的動作。因為他仍穿著自己被綁來侯爵家時的衣服,所以只需要披上繡羅即可。一個人穿長披肩畢竟有些費力,少年見狀趕緊過來幫他。律亞克微微一愣,疑惑少年怎麼會如此熟悉翼族繡羅的穿法。

  裝扮好後,律亞克安靜的跟隨少年走出房門。說來諷刺,當初還是少年將他送進這房間裡的,現在又由他帶他出去,只是不知道究竟是好是壞?

  沿路上僕人一見到少年便趕忙向他低頭,足見少年在這裡的地位頗高,連帶著跟在後面的律亞克也跟著沾光。兩人穿過金碧輝煌的走廊,經過一幅幅栩栩如生的油畫,走下大理石階梯,最後來到侯爵家寬廣的大廳。

  一進大廳律亞克就愣住了,兩個他意想不到的人正站在大廳正中央,和侯爵對談著。其中一人聽到律亞克走進來的聲音,轉頭微笑的看著他,朝他點點頭。

  「您看起來氣色不錯,大人。」

  一身翼族正式打扮的斯凡愉快的向律亞克說道。達蒙特站在他背後,也是相同的打扮,看到律亞克平安,他明顯的鬆了一口氣。

  面對突然出現的兩人,律亞克睜大眼睛,愣愣地說不出話來,一瞬間他還以為自己仍在夢中。他不知該高興還是該憤怒,該氣來人這麼久才來找他,還是高興他們沒有忘記他。種種複雜的情緒交織在一起,令他遲遲無法跨出下一步,只能像個傻子般的愣在大廳入口。

  但,不可否認的,他很感動。

  少年輕輕地在他耳邊說了一句:「時候到了。」便推開他,逕自向李納侯爵走去,佇立在侯爵背後。

  律亞克的視線隨著少年來到李納侯爵身上,令他驚訝的是,侯爵竟是滿臉微笑,彷彿斯凡和達蒙特的上門對他沒有任何影響。侯爵愉快的開口:

  「好了,赫洛森大人出來了,還麻煩你們來迎接他,真是我的錯。」

  「哪裡,還讓大人費心招待了赫洛森大人這麼多天,」斯凡恭敬的答道,「我們現在就接他回去,請大人不必擔心。」

  「呵呵,什麼話,」侯爵笑呵呵的說,和藹的程度簡直和之前脅迫律亞克時判若兩人。他回過頭,對仍站在大廳入口的律亞克說道,「使者大人,快過來吧!您府邸中的人來接您了。」

  聽到侯爵的呼喚,律亞克又愣了一下,才恍若大夢初醒般的小跑步來到兩名翼族人身邊,達蒙特隨即守護似的站到他身旁。看他的樣子,似乎隨時都準備和侯爵拚命。

  然而斯凡卻彷彿沒事人般,悠閒自在的站在原處。他再度對侯爵微笑道:

  「既然已經接到赫洛森大人,我們也不便在此多逗留,請您允許我們先行告退,李納侯爵大人。」

  侯爵揮揮手,不在意的說:
 
  「請吧!阿爾傑,送客。」

 
  一上馬車,斯凡立刻卸下臉上的微笑,嚴肅的對律亞克說道:

  「殿下,請您以後不要再做出這樣令人擔心的事,對您和大家都不好。」

  律亞克仍處於茫然裡,他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竟已離開侯爵府,而且毫髮無傷,甚至沒花太多時間。如此輕易,只不過是斯凡的幾句話,侯爵就乾脆讓他走出家中大門,斯凡究竟有什麼力量,可以讓侯爵乖乖地將到口的肥肉吐出來?

  斯凡的告誡並沒有引起他太大的注意,他只是用研究的目光看著斯凡,彷彿這樣可以看出些什麼。律亞克怎麼也沒想到,這個年紀和自己差不多、家族階級僅在自己之下的人,竟然有辦法救他脫離侯爵的魔掌。

  他和他一樣都是十二歲啊!

  斯凡對律亞克的注視不以為意,他說完他想說的話後,便別開目光,將視線轉向外頭的人群,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因為馬車並沒有拉上窗簾,所以外頭的人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內部的情形。一路上不時有好奇的人停下腳步,偷偷看向他們,隨即轉過身去和同伴竊竊私語。冷風不斷灌進車廂,但斯凡似乎沒有起身拉上窗簾的意思,因此律亞克也靜靜地坐在旁邊,沒有任何動作。

  直到返回宅邸前,馬車內一直保持著靜默。
 

  馬車停在宅邸前,達蒙特服侍兩個主子下車。斯凡進門後便逕自向他的房間走去,在門口等候的貼身侍女忙跟上去。律亞克猶豫了一下,也靜靜地跟在他後面。
 
  見到多日不見的宅邸,律亞克不知為何竟產生安心感,那是種如同家的感覺。宅邸內的長廊雖然依舊陰冷,但已不像之前那樣難以忍受,甚至令他想起普路姆的冬天,雖然兩者差距極大,卻有種難以言喻的親切。

  宅邸內的僕人不多,看來自從上次達蒙特將那些無禮的下等人趕出去之後,一直沒補充新的。關於那件事律亞克也耳聞了一些,他並不認為這是達蒙特的錯,本來要在翼族的宅邸服侍,就該聽從他們的規矩,最下等的尼辛特還擺什麼架子?

  迎面走來幾個僕人,見到律亞克和斯凡連忙低頭行禮,直到兩人走過才敢抬起頭。律亞克注意到他們偷偷地在打量自己,竊竊私語自兩人背後傳過來,令他忍不住回頭去望。那些僕人一看到律亞克的動作登時住嘴,他們低垂著頭、戒慎恐懼的模樣在律亞克看來只覺好笑。

  長廊上很安靜,卻也少了些生氣,律亞克原以為會有其他的使者出來看看他,就算彼此之間再怎麼不睦,他被綁架也算是件大事吧!這可是明確顯示出他們在這裡的處境;但長廊上除了僕人外沒有其他人。沿路經過的房門緊閉,靜悄悄的沒有半點聲音,只有他和斯凡的腳步聲回蕩在空蕩的長廊中,既空虛又吵鬧。

  滿心疑惑的律亞克繼續跟著前方的斯凡走。不知不覺中,已來到斯凡的房間門口。看著貼身侍女推開房門,斯凡正打算踏進去,律亞克突然衝口而出:

  「幫助我!斯凡。」

  斯凡停下腳步轉頭看他,滿臉興味。律亞克覺得很尷尬,不知該怎麼回應。他本來並不是要這樣說的,他只是想要斯凡解釋一些事,誰知道竟會說出這種話。

  看到律亞克的不自在,斯凡微微一笑,一手撐住門,轉身對侍女吩咐了一些事,侍女聽命退下。他回過頭,向律亞克伸出另一手,做個邀請的姿勢,微笑著說:

  「殿下,您要不要進我房裡來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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