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亞克一直很清楚北方的情況。

 

翼族的逍遙並不是唯一的特例,事實上,很多北方領主都過著類似的生活。北方山脈從來不是攝政征服的國度,他們是在南方情勢穩定後,才以聯姻及聯盟的方式加入孚若斯,中間甚至還曾反悔過。直到數十年前,他們才真正成為這個國家的一部分;也因此北方並不像南方那樣設有軍區。為了對付山脈中隱藏的各種危險,北方領主也被允許擁有自衛的武力(更普遍的說法是,攝政無法像對南方貴族一樣,剝奪他們的武力)。

 

因為和南方衛洱茲的紛爭,歷代攝政的發展重心也不在北方,所以只要北方貴族不叛變,攝政就一直放任他們。這些領主擁有的領地並不大,有的還只是一座小城;但多半位於當地的精華區,雖小但卻富有實力,絕非可輕易擊敗的對手。再加上北方貴族又非常團結,只要有外來勢力侵入,他們一定一致對外,絕不會有扯後腿的情況發生。

 

尤薩爵士和亞爾夫爵士說的他都明白,他不明白的是他們為何對他說這些。既然決定權在別人手上,那他知道太多也沒意義不是嗎?反倒是增加更多煩惱。

 

亞爾夫爵士看出律亞克的疑惑與不安,露出淡淡的笑容。那笑容讓他黝黑的面孔變得溫暖。他微笑著說道:

 

「您不必太緊張,翼大人,我們知道您即將起程,因此特地送給您一份踐別禮。」

 

剎那間,律亞克明白了亞爾夫爵士的暗示,內心頓時充滿感激。他站起身,向亞爾夫爵士行個禮,很有禮貌的問道:

 

「請問,您父親是個什麼樣的人?」

 

亞爾夫爵士露出讚許的笑容,他站起身,同樣有禮的回答:

 

「就像大部分的北方貴族一樣,他喜歡有實力的人;但他並不會把這種情緒表現出來,他就像那些高山深谷,善於隱藏自己的心思。他會把真正的想法藏得很深很深,深到你以為它不存在。同時他也善於防禦,想從他那裡挖出東西或得到什麼,除非他自己願意,否則你很難得到。

 

他引用史學家對初代攝政的描述來形容諾登圖爾公爵,接著他話鋒一轉,說道:

 

「但您也要小心,他的慾望也如高山深谷一般,難以填滿。」

 

之後德維特伯爵的兒子和蓋利子爵的弟弟也說出他們父兄的喜好,還有其他幾名來自北方的禁衛軍也跟著說出他們家中的狀況,讓律亞克的心安定不少。他不禁暗暗想到,今天來寶劍宮還真是來對了。

 

但他心也同時浮現一個存在已久的疑問,看著各個禁衛軍親切和善的面孔,他猶豫了許久,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

 

「你們為什麼這樣對我,我只是個普通的翼族使者不是嗎?」

 

聽到他的問題,禁衛軍們互相看了看,露出不敢置信的眼神,彷彿律亞克問的是個再簡單不過的問題。他們臉上的表情說明他們每個人都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但每個人都保持沉默,沒有人開口回答。會客廳陷入寂靜的喧擾中,人人的心思在半空交談、嘆息、搖頭,發出超越空間的刺耳聲響,震盪出嗡嗡的回音。這種奇異的氣氛讓律亞克本已平靜下來的心再度變得慌亂,他不安的看著四周,難道自己問了什麼不該問的問題嗎?

 

最後,還是尤薩爵士開口,一句話就解決了他的慌亂。

 

「很簡單,同病相憐的人,就和同伴一樣不是嗎?」

 

 

匆匆趕回家中,律亞克的心思仍被尤薩爵士的話所佔據,獲得北方貴族情報的興奮早被他拋到腦後。沒想到禁衛軍竟用這種眼光看他,這是他作夢也想不到的事。

 

他感到受寵若驚。

 

拒絕僕人送上的晚餐,他快步走回房間。今天發生的事太多又太複雜,他得好好睡一覺,才能靜心思考這些到底代表什麼,也許這只是夢,等他醒來會發現一切都恢復如常。他仍舊是不起眼的翼族人質,不認識禁衛軍,也沒當上北方統領。

 

他打開房門步入房中,卻發現裡頭一片黑暗。他皺起眉頭,正打算斥喝僕人竟忘了點燈時,卻聽到起居室內傳來腳步聲,一個嬌柔的聲音響起。

 

「表哥別生氣,是我要他們不要點燈的。」

 

伴隨著燈光亮起的是一張漂亮的面孔,金色的頭髮閃閃發光,較之陽光毫不遜色。碧綠色的眼眸囊括所有生機,令人不禁懷疑秋冬的蕭瑟是因為被她奪去生命力之故。小巧的鼻配上柔嫩的嘴唇,淡紫色的長袍裹著她纖細的身軀,使她看起來彷彿是個精緻的陶瓷娃娃。即使是夜晚躲在他人房內,她驕傲的頭仍高高仰起,毫不畏懼的看著別人,月亮的威嚴在她身上顯露無疑。

 

芙歐․夢娜,律亞克的表妹,無色梨形額石家族的繼承人,七名翼族使者當中唯一的女性。

 

她將手上的提燈隨手放在一旁的桌上,一旋身,腳步輕盈,幾乎是用飄的晃到律亞克身邊。柔軟的手搭上他的肩,用不同以往的甜膩聲音說道:

 

「表哥,怎麼這麼晚才回來?我等了好久。」

 

語氣中竟有點小小的埋怨,律亞克驚出一身冷汗。打從看到芙歐出現開始,他的頭便痛了起來。固執又高傲的芙歐、絕不肯妥協的芙歐、見到他只有冷著一張臉的芙歐、一心只想返回翼族的芙歐……他見過許多面貌的芙歐,卻從來沒見過面前這個如此溫柔的芙歐。芙歐的姿態放得越低,他就越感到害怕,彷彿有什麼不祥的事要發生了。他困難的開口,假裝沒注意到芙歐的那隻手,粗手粗腳的避開她,說道:

 

「芙歐,妳怎麼這麼晚了還不睡?快回你房裡去,有什麼事明天再說。」

 

「表哥真是討厭,」芙歐嘻笑著說,完全沒聽到律亞克的逐客令,「人家這麼晚來找你當然是有緊急的事呀!」

 

律亞克渾身發毛,他完全不敢相信眼前的人竟是芙歐;但這樣的美貌不可能再有其他人有,他懷疑她是被什麼控制了。正打算再次拒絕她,芙歐卻再度開口,這次他聽出她的聲音中有微微的顫抖。

 

「表哥別生氣,人家只是有件事想拜託你,」她露出楚楚可憐的表情,眼中甚至還閃著無助的水光,「你帶我一起去斯托奧夫好不好?我知道還可以再帶一個人,既然你沒有預定的人選,那就帶芙歐好不好?我保證我會很乖,乖乖聽表哥的話……」

 

說到最後,她簡直是趴在律亞克胸前,抓住他的衣服哭起來了。但隨著她的懇求,律亞克的臉色卻越來越冷,原先驚慌的心也逐漸冷靜下來。他明白了芙歐的目的,也懊惱自己為什麼沒早點想到。他早該注意到芙歐今天的異常行為,以及對家鄉的渴望。

 

他在心中緩緩嘆了一口氣,答應她,也許芙歐從此就會乖乖聽話;可是這卻會破壞原先的計畫,更別說對色克斯和席本難以交代。他們兩人可是在他的安慰下,好不容易才強忍著淚水接受這個決定。芙歐當時沒有什麼表示,他還以為芙歐已經能體諒他了,沒想到她竟是這種打算。

 

他皺眉狠心推了推芙歐,認真嚴肅的對她道:

 

「芙歐,聽著,我不能帶妳去。人選已經決定好,也向攝政報備過了,現在如果再加上妳,不僅對攝政,對其他人也無法交代。」

 

他儘量溫和的對她說,就像個和藹的大哥一樣;但芙歐還是不死心。她淚眼汪汪的抬起頭,仍舊抓著他的衣服,說:

 

「為什麼?芙歐保證會很乖……」

 

「這不是妳的問題,」律亞克試圖解釋,「我們有任務在身,不是去玩的,而且也不是去那裡就能回家,斯托奧夫離普路姆還有一段很遠的距離……」

 

芙歐突然放開律亞克的衣服,伸出一隻手抹了抹眼淚。當她再看向律亞克時,律亞克驚訝的發現她眼中的嬌弱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倔強和氣憤。淹沒綠眸的大水也已退去,只剩烏雲密合在綠葉上空。芙歐向後退去,手緊緊抓著長袍。

 

律亞克感到壓力,卻也同時鬆了一口氣。

 

這才是他認識的芙歐。

 

她如果要罵他就罵吧!如果這能讓她心情好一點,他被罵一晚也無所謂,雖然他自己也有很多事要煩惱,心情不會比芙歐好到哪裡去。

 

芙歐站在離律亞克好幾步遠的地方瞪著他,雙眼明亮,臉頰微紅,胸脯因激動而快速起伏著。她似乎正在思考要說些什麼,律亞克見此忍不住向前跨了一步,想再次說服芙歐。豈料芙歐突然大力吸了一口氣,接著她的話語便如夏日侵盆大雨,毫不留情的打下。

 

「你以為大家都聽你的很了不起嗎?你以為當上北方統領很了不起嗎?你以為自己能回到家鄉很了不起嗎?」她的話以雷霆萬鈞之勢傾洩而出,凶狠且暴烈,彷彿要殺死所有在這個時候仍膽敢站在外頭的人。她喘了口氣,繼續大聲說道,「告訴你,你回去也沒用,普路姆已經沒人在等你了!」

 

律亞克本來並不怎麼在意芙歐的叫罵,即使她要羞辱他也無所謂;但聽到最後一句似有玄機的話,他的臉色驀地變得蒼白,厲聲問道:

 

「妳這是什麼意思?」

 

「原來『殿下』還不知道嗎?」芙歐笑吟吟的說道,語氣中充滿同情與嘲諷。她一手撐著下巴,眼神中滿是憐憫,「我以為你那些『同伴』已經告訴過你了。」

 

然而,芙歐的表情卻顯示出她並不是在無意間說出這件事,而是她很確定律亞克根本就不知道。

 

「我該從哪裡說起呢?對了,『殿下』,我得先恭喜你一件事,你有弟弟了。」

 

「胡說八道,」律亞克第一個直覺反應是反駁她,「我父親早已回到諸神身邊好多年了,我怎麼可能有弟弟?」

 

芙歐輕笑回答,雙手改為互相環抱的姿態。

 

「可是你還有母親啊!即使只有一半血緣也還是兄弟,更別說你們的血緣比這還要親,你們甚至叫同一個人為祖父。你的母親,我的亞麗克莎姑姑,現在是亞麗克莎王后――」

 

話聲倏地中斷,芙歐緩緩向後退了一步,雙手也垂到身側,緊抓著長袍。她語氣驚恐的說:

 

「你怎麼了,表哥?」

 

在她面前的俊秀少年臉色鐵青,一向溫和的表情消失無蹤。他的雙手在身旁緊握,微微顫抖,似乎是在克制自己不要衝上前去扭斷眼前人的脖子。

 

「這是怎麼回事?」律亞克沉聲說道,聲音彷彿是從喉嚨裡擠壓上來。見芙歐沒反應,他又再次大聲喝道,「說清楚,這是怎麼回事?」

 

「表哥,你別那麼嚇人――」

 

「快說!」

 

律亞克猛然一喝,嚇得芙歐又向後退了好幾步。但芙歐畢竟出身七翼,見過大場面,再加上心性高傲,她很快就隱藏住害怕,仰起頭,努力平穩的說道:

 

「說就說,不過是件舊事,」律亞克的狠狠一瞪讓她收起這些話,不再試圖挑釁,「您來到奈文不久後,翼主陛下就三番兩次的派人到您家,希望能迎娶亞麗克莎姑姑。起先遭到姑姑嚴厲的拒絕;但後來不知六翼和父親向她說了什麼,姑姑最後答應了,於是在去年春天,亞麗克莎姑姑嫁給了翼主。」

 

她偷偷看向律亞克,卻只見到他冷厲的神情,心裡一驚,連忙繼續說下去。她的聲音甜美,但說出的卻是最不堪的事實。

 

「翼主迎娶亞麗克莎姑姑的目的,大家都猜得到:他想要一個血統高貴的繼承人。或許是受了您的刺激,他固執的認為除了亞麗克莎姑姑,沒有其他女性能滿足他的要求,所以他不擇手段也要迎娶姑姑。姑姑也完成了他的期望。雖然有些延誤,今年夏天,您的弟弟艾恩斯․埃爾克殿下誕生。」

 

「取這個名字,就代表他要讓他當繼承人,」律亞克諷刺的說道,「那我可憐的埃爾堂姊怎麼辦?」

 

「陛下決定讓她出嫁,但她的對象已經改為綠色方形額石家族的次男托勒,現在就在等雙方成年。」芙歐看了一眼律亞克,見到他的表情依舊冷酷,不禁怯怯地說,「表哥,你不要生氣,雖然埃爾克殿下是由翼主和亞麗克莎姑姑所生,可是我聽說他的額石比你的淡多了,也不夠明亮……」

 

「生氣?我為什麼要生氣?翼主之位本來就不是我的,」律亞克雙手抱胸,額頭的額石閃著鮮血般的光芒。他冷硬的說,「我問妳,除了我以外,所有的翼族使者都知道這件事嗎?」

 

「是的,大家都知道,可是因為怕你傷心,所以都很有默契的不提這件事。因為事情尷尬,所以那些從普路姆派來的人也不會在您面前提及,因此您才一直被瞞到現在……表哥,我們別再提這件事了好不好?夜深了,我想回去休息。」

 

芙歐不敢看向律亞克矢車菊藍的眼睛,害怕會在當中看到一些太過深沉的情緒,那會將她拖入陰暗而不見天日的世界,再無逃脫之時。這個消息應該會讓她的表哥感到痛苦難耐,傷心欲絕,可是她卻完全沒在他身上到看到這種反應,有的只是異常的冷靜。從芙歐的眼神可以看出她後悔提了這件事,想要快點結束話題,回到自己安穩的被窩;但律亞克依舊緊追不放。

 

「先別急著走。既然翼主有了新繼承人,族中應該會派人來通知這消息才對,你們怎麼還以為能繼續瞞我?」

 

「所以康拉德曾經試圖告訴你這件事,可是被皮特打斷了,之後大家也一直沒機會說出口。我們想過長痛不如短痛,可是……」

 

「夠了,」律亞克突然揮手打斷芙歐的話,「我知道了,妳回去休息吧!」

 

「謝謝殿下。」

 

芙歐如獲大赦般的向律亞克行個禮,接著便轉身,迅速離開房間,高傲的態度早就無影無蹤。紫色倩影的消失使這個房間回復寧靜,燈火在桌上不安份的晃動著,忽明忽滅,連帶使房間內的事物都籠罩在不確定當中。律亞克站在原地,彷彿也成了那些無生命的擺設之一。突然,他摀住胸口,一聲拚命壓抑過的嗚咽聲從他口中發出。他大氣一喘,無聲無息的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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