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搖搖晃晃的感覺自身下傳來,令繆利爾睡得極不安穩,一時之間還以為芮勒魯特族真的在律深之淵中漂浮。他模模糊糊的拉起雙眼的簾幕,隔著一條縫隙看到長滿厚重白毛的粗短脖子,原來他是在師父背上啊!沒什麼好擔心的,他再度拉下簾幕。

真是有趣,自從在三月慶典看到獨角獸之後,他似乎就時常掉入過去的世界。

突然,他猛地扯開簾幕,獸馬醜陋的身影映入眼中,他慌張的想離開,卻發現自己的雙手被捆住,整個人和一大捆枯木被牢牢地固定在獸馬背上;再往前看去,一個女人走在前方,一手拿著火把,一手牽著獸馬,他不用看正面都能肯定她是誰。

哈瑞芙榭!

她果然做了,迅速的讓他來不及去勸告賀魯,而且還不是明著趕他走,而是趁他不小心睡著,疏於防備之際偷偷將他送走。就這點而言,他得稱讚她一句:真是高明。

彷彿是感覺到他憤怒的注視,哈瑞芙榭轉過頭,對繆利爾露出勝利的笑容。

「高興吧!你很快就可以回到外面去。」

「妳這個卑鄙小人,我厭惡妳!」

「沒關係,我也厭惡你,你破壞了我族的生活。」

「妳只是嫉妒而已。」

「隨便你怎麼說,反正我們很快就不用再見到對方。」

「妳父親知道嗎?」

「他知道我會這麼做。」

「妳說謊,這分明就是妳的詭計,妳父親知道我是被獨角獸帶來的,他不可能違背神獸的意思。」

哈瑞芙榭嘴角上揚,輕蔑之意表露無遺:

「哼!獨角獸的意思?牠的目標究竟是不是你還是個問題呢!」

「妳這是什麼意思?」

繆利爾驚恐的問,他無法再承受更多的挫折和白費力氣。

「不,沒什麼。」

然而,哈瑞芙榭就像是故意似的,什麼也不說的再度轉過身去。

拜火光之賜,繆利爾得以在被趕出去之前,好好地看清楚這個讓他吃盡苦頭的地方。在芮勒魯特族時,或許是因為火的力量太過於強大,導致他極少有身在律深之淵的認知,即使日子無晝夜之分,抬頭所見一片黑暗,他還是和芮勒魯特族人一樣,過著規律的生活,也沒有絲毫被邪惡包圍的感覺。唯一較符合律深之淵給外人印象的,大概只有芮勒魯特族在他剛到時所展現的那種死寂氣氛,名副其實的「亡者之地」。

火光給了他一層保護,他不知道待在防護罩中是否也是相同的感覺。黑暗在四周張牙舞爪,卻始終無法越雷池一步;在這顆火造的小小光球裡,所有關於律深之淵的恐怖傳說都被拔去獠牙,無所遁形,因為它們最大的武器——處在黑暗中對於未知的恐懼——已被剔除;火光挖開一個小孔,使繆利爾可以由此窺探那些恐懼的真面目。

其實也不過是一些沼澤和大批白色的枯木罷了,它們和滿地奇形怪狀、分不清是人還是某種可怕的生物的白骨混在一起,構成豐富的死亡世界,看上去頗嚇人的,但是處於火光中的照明和溫暖都讓他安心不少,火光和大片黑暗相比雖然渺小,卻一直堅守崗位。這些東西看久就習慣了,反正它們又不會起來攻擊,他拚命說服自己:只要不去想它們是如何變成這樣,就還可以忍受。

哈瑞芙榭牽著獸馬快步走著,她當然不會去走繆利爾之前誤入的沼澤,也不會被枯木給劃傷,更不會被滿地白骨給絆倒。她靈巧的越過障礙,尋找堅實的路面;技巧的帶領獸馬,使之不至於誤入歧途。相較之下,他感覺自己像個被押解的犯人,動彈不得的等待刑罰;又像個俘虜,只等一聲令下立即處決。無論是哪個想法都讓他覺得自己十分弱小,哈瑞芙榭的背影更顯得威風凜凜。

那些無所不在的惡臭和永不歇止的嚎叫聲或許令人不適,但是他相信沒有什麼比這個更讓人難受。他和她由原來的對等地位驟然變成這種由某一方控制一切的情形,更糟糕的是,他是被控制的那方,想必哈瑞芙榭現在一定正在心中哈哈大笑吧!

「你可別以為整個律深之淵就像你現在看到這樣,沒什麼威脅性。這條路是經過選擇的,別以為眼睛看到的就是一切。」

又來了!她非得這樣嘲諷他不可嗎?惱怒在心中成形,然而哈瑞芙榭仍不滿足,繼續說道:

「憑你的能力是不可能自己平安的找到我族,所以別試圖記路。還有,請你搞清楚,我並不是要確保你的安全才親自護送,我是為了親眼確定你確實離開律深之淵。再警告你,別再進來,否則我不敢保證你會遭遇什麼事,也許你最後不會死於魔獸。」

搞不清楚的是她吧!他可從來沒認為她會安什麼好心眼,繆利爾原想這樣反擊回去,想想還是作罷。跟這種頑固的人說再多也沒用,她就像那些頑固的衛洱茲人,只接受自己的解釋,選擇自己願意接受的。

他現在真正需要煩惱的,是出去之後該怎麼走下一步?繆利爾唯一的希望已被剝奪,難道他又要繼續那種身不由己的吟遊生活?他絕對不要。

很顯然的,他只剩一條路可走。

不知走了多久,哈瑞芙榭和獸馬都顯出疲態,繆利爾也因為一直被綁在馬背上無法自由活動,而感到全身僵硬,酸痛不已。終於,哈瑞芙榭停下腳步準備休息,她先是選塊看起來平坦堅實的地,將上頭的枯枝和白骨清除,再從那捆和繆利爾一起綁在獸馬背上,讓他極不舒服的枯木中抽出幾隻,疊成一堆。繆利爾本以為她接著會來幫自己鬆綁,然而,哈瑞芙榭卻在點燃營火後,突然整個人對著火焰趴下去,他嚇了一大跳,以為她的身體出事,但立刻就發現事情不是這樣。哈瑞芙榭口中唱出禱詞,她先是用芮勒魯特語唱,然後又用通用語再唱一遍,這時繆利爾才聽懂:

「邪惡給律深草原以暗

火焰給律深之淵以光

暗予蘇喀魯森以亡

光予芮勒魯特以生

躍動之火

溫暖之火

生命之火

不靜止的是躍動之火

不冰冷的是溫暖之火

不熄滅的是生命之火

啊!旺盛之火

我獻予您獸祖居地之木

祈求旺盛

永不熄滅的生命之火

永不燃盡的生命之光」

哈瑞芙榭唱完後,恭敬的起身,臉上帶著虔誠的表情。剎那間,繆利爾被她莊嚴的神情給撼動,無法移開視線。他失神的看著她拿著火把再度進入黑暗,沒多久又抱著一堆枯木回來;呆愣著任她解開繩索,對自己終於恢復自由沒有感覺,直到一聲大喝把他驚醒:

「你發什麼呆啊!告訴你,解開你是為了讓你顧火,你給我小心看著,不要讓它熄滅;需要添柴時用這些枯木,別用獸馬背上的,那是很珍貴的我族祖居之木,只有在新起一堆火時才能用:還有,如果你想死,請先叫醒我再去,我可不想跟你一起陪葬,還是你現在就要去?」

這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讓繆利爾難以相信她和剛剛那個神情莊嚴的女子是同一個人,他對哈瑞芙謝稍微升起的好感又瞬間消失。他僵硬的點頭,表示自己會好好顧火。

「很好!」

哈瑞芙榭說完,走到另一邊睡下。繆利爾想不透她怎麼敢這麼安心,還是根本認定他會乖乖顧火,不敢反抗?但她這次可料錯了!

火堆的勢力範圍比一跟小小的火把大很多,他注視著這片光明許久,似乎想記住什麼。最後,他終於下定決心,起身走到光與暗的交界處,他又轉頭看了哈瑞芙榭一眼,後者仍在沉睡。

——這是報復!

——誰叫她之前那樣對他!

然而在踏出去前,他還是不自覺的注意了火堆的燃燒程度,確定它短時間內不會熄滅。

——師父,我來陪您了!

他邊想著邊踏出一隻腳,但是,腳踏到一半就再也踏不出去,有什麼在阻礙;他慌忙的踏出另一隻腳,也是同樣的結果;他不死心的又再試了幾次,每次都是相同的情形;最後,他用盡力氣,滿頭大汗,頹然的癱坐在地上。

他連最後一條路都失去了。

他悲哀又喪氣的認知到這點,並不是強烈的求生意志使他踏不出去,而是因為恐懼,對死亡的恐懼阻止了他。

他對師父的崇拜沒有變,對未來的看法也沒有變,所有的事都沒有變。只是,一直沉睡在心中,對死亡的恐懼被喚醒,並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勢攻佔全身。

——原來,這才是最大的阻礙!

他無法控制它。

之前能夠那麼坦然的面對死亡,是因為清楚自己已經無路可逃,所以乾脆大膽接受;如今卻是自己放棄,在這片光明下,他怎樣也踏不出去。

原來,他後來從未再嘗試的原因,既不是因為找到目標,也不是因為被刺激所導致的反抗,而純粹只是因為單純的害怕,特別是他曾經那麼接近死亡邊緣。一回想起來,這恐懼更是無限擴大,成為一道令人厭惡的防護罩,他被困在裡面,吶喊著要出去,卻只得到回音。

他其實只是個怕死的膽小鬼!

師父離他遠去,只剩獸馬醜陋的背影。

他痛苦的捶打著地面,卻無法改變這鐵般的事實。

接下來的路程繆利爾都保持沉默,被動的接受哈瑞芙榭的命令,任腦中一直維持空白的狀態。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恐怕真的得隨波逐流了吧!在衛洱茲遇到挫折前的吟遊時光,他已經完全遺忘,也不知如何尋回。

他還是追不上師父!

搖搖晃晃的又經過了好幾次的休息後,之前一個被他刻意遺忘的問題再度找上門來,它在腦中徘徊,敲打著腦壁要求繆利爾回應,它便是哈瑞芙榭之前說的「獨角獸的目標」。不是他是誰?難道是芮勒魯特族嗎?這讓他模模糊糊地意識到某件事,之前賀魯似乎也說過關於獨角獸的事,就在他吹奏給他聽時,然而他卻怎樣也想不起來。

如果是在以前,這樣的假設一定會讓繆利爾痛不欲生,覺得自己的努力都是白費力氣,自己果然是被拋棄的等等。但是,如今的他不再這麼想,一連串的挫折讓他看清自己,認清事實,空白一段時間後,有些東西漸漸浮現出來。

他現在真的相信,一切真的有可能只是他自己自作多情。

這是不是就是獨角獸要告訴他的:別沉溺於幻想中?

這些思考讓繆利爾麻木的腦袋再度開始運作。

這是第幾次休息了?繆利爾沒有去計算,他的思考一直被各式各樣的思緒給佔滿,剛趕走一個又來一個;或許是因為腦袋中同時塞滿太多思緒,它們自相殘殺的結果使得幾個同伴被擠出腦外,有的便從此消失無蹤。在這種情況下,他再怎麼思考都是徒勞無功。

自己該何去何從?

如果沒有發生這一切,沒有追著獨角獸離開三月慶典,沒有衝動的進入律深之淵來到芮勒魯特,他會不會有另一番遭遇?

也許他會在三月慶典中備受冷落,但在慶典結束後又回到以往的生活;也許他會在最後終於抵擋不住男子的勸說,改以清唱或與他合作,也許會因此而改變他的吟遊方式,成為真正的「吟」遊詩人。

感覺上,這些都是很久以前發生的,和諸神的誕生一樣古老。事實上,這些不過是幾個月之前的事。

一個動作,就改變了那麼多事。

繆利爾已經做出最壞的打算:自己是誤入律深之淵的,所有的遭遇都只是偶然,獨角獸從來就沒有給過他任何考驗,也許,牠根本只是幻影。

當他發現自己其實畏懼死亡後,他的思考便越來越實際,擺在眼前的事實迫使他不得不這麼想。哀嘆和抱怨的次數也減少許多,在看清事實後,做這些事都只是多餘,因為從一開始,他哀嘆和抱怨的就只是不存在的事物。

這次的休息仍是繆利爾先顧火,之後再換哈瑞芙榭。在第一次休息後,哈瑞芙榭對他的表現十分滿意,她不知道他曾經做過尋死的舉動。後來,她就不再綑綁繆利爾,讓他自己騎在獸馬背上,這樣做其實有點奇怪,兩個人又變成騎士和馬僮的關係。但無論是哈瑞芙榭還是繆利爾都沒有什麼意見,前者是根本不在意,後者也不是故意貶低她,而是完全沒注意到。

繆利爾盯著熊熊燃燒、不停跳動的火,思緒也隨之晃動。這景象和在芮勒魯特時有點相似,卻又不完全一樣。這火是單獨抵擋黑暗的,雖然它的能源比芮勒魯特的火把還多,但是只有一個的力量還是不夠,不如那裡的熱鬧和旺盛。然而,那散發出來的溫暖和光明卻是相同的。在火焰複雜的舞步中,他看到一張張單純的笑顏,那是屬於芮勒魯特族人的。

被哈瑞芙榭強制帶出來,使得他沒有機會向他們道別,早知道會這樣,他應該要自動離開的,至少,他可以向他們吹奏一首離別之曲

不會再見面了吧!

他不是冒險者,所以不會再三的進入律深之淵探險和挑戰自己的能力,再加上自身的體認,使他再度進入律深之淵的可能性極低,更別說找到芮勒魯特族,想來哈瑞芙榭也不會輕易讓他到達的吧!就算又出現一隻獨角獸,他想,自己應該也不會再盲目追逐。

奇怪的是,他在這麼想的同時內心竟感到無比輕鬆,雖然有幾許哀傷,卻抵不過即將出去的安心。

認清自己怕死真的有很大的不同,他現在越來越了解律深之淵的可怕,恐懼再度冒出,卻不是因未知而產生的。相反的,是因為他藉著火光知道了太多東西,也清楚感覺到在火的庇祐之外是怎樣的世界,律深之淵真的被一股邪惡力量所籠罩,那不是一點微小的光就可以抵抗、擊敗的,他為自己過去的無知感到羞愧。

不知不覺間,他拿起笛子放到唇邊,不假思索的順著火焰的跳動吹奏起來。

——不行,缺乏溫暖的感覺。

——不行,完全沒有韻動,太僵硬了。

——怎麼沒有明亮的感覺呢?

他憑著直覺調整著曲子,當他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時,已經完成好一大段。他看著笛子,感受指尖傳來的溫暖,不由得微笑起來。

是「火之部族」!

他原本要用來誘惑芮勒魯特少年,讓哈瑞芙榭難看的曲子,後來雖然放棄了這個目的,他卻仍試圖完成它,只是似乎總是缺乏什麼。

現在正好可以用來懷念那些單純的人,他正好需要一樣東西來將回憶保存起來,讓它永不褪色,完整的紀錄這段受火庇祐的日子。想清楚後,他興奮的開始研究。

要怎樣才能顯示火的盛大呢?

要怎樣才能加入人們的笑容呢?

他是如此的專注,以致於忽略了自己的工作,等他注意到時,營火已經即將燃盡,他急忙拿起幾根枯木,預備添加進去。

「你在做什麼?」

偏偏哈瑞芙榭卻在此時醒來,開口就罵。繆利爾原本以為她是責怪自己的疏失,但隨即就發現她根本沒注意到。

「你以為假裝添柴就可以瞞過我嗎?別以為我沒聽到你剛才吹的東西!你是想誘惑我,希望我再帶你回律深之淵嗎?你作夢!」

不行,快來不及了,他急著向哈瑞芙榭表示,但是她完全不理會,彷彿罵不夠的樣子,她走到繆利爾面前擋住他,繼續開罵:

「別再裝了,你給我把笛子交——

火焰在綻放最後一次的燦爛後猛然熄滅,以光作為支撐的庇護所在一眨眼間消失,黑暗的外牆倒塌下來,掩埋住兩人,將他們壓在最下面。

一片漆黑。

黑暗吞噬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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