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燈一定是在那之後很快就熄了,因為一整夜都沒人進來律亞克的房間,自然也就沒人發現他的異樣。當隔天早上律亞克呻吟著在硬梆梆的地毯上醒來時,只感到渾身酸痛,頭痛欲裂。

 

他彷彿沉入一場很深的睡眠,夢裡什麼都沒有,虛無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呢喃著、私語著,緊追著他,像最醜惡的野獸那般撕咬他,要將他吞食到連一點碎屑都不剰。不管他呼喊格羅里多少次,也無法將之驅逐。

 

當他剛從虛無手中逃脫時,一時之間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自己為何會在這裡。然而虛無很快就從睡夢中追來,張牙舞爪的要繼續未完的啃噬。沉重的疲憊感籠罩、壓迫他,迫使他想起那不堪的事實。他揉著額角,希望能舒緩頭痛,但一點效用都沒有,疼痛依舊難耐。他茫然的目光從房間這頭飄到另一頭,再從另一頭飄回來,來來回回,始終不願意停下。因為一旦停止,他的思緒就會開始運轉。

 

他掙扎地扶著桌子站起,卻不小心弄倒早已熄滅的提燈。潑灑而出的燈油在桌上留下一條黏膩的痕跡,如火山岩漿般緩緩自桌邊淌下。油膩佔領經過的每一個地方,所到之處盡是髒污,既弄髒了桌面地毯,也污損了他的衣服和手臂。提燈隨著燈油的大舉侵略墜落地面,在華美卻已有污漬的地毯上翻滾了幾下便靜止不動,本該發出的清脆聲響被地毯吸收。房內無聲無息,只有律亞克粗重的喘息聲迴蕩其中。

 

他困難地在桌邊坐下,一手摀著胸口。他什麼都沒有想,什麼都不願意去想。他無視於桌面的髒汙,將另一隻手放在桌面上,就這樣靜靜地坐在桌旁,等待有人來喚醒他,驅使他完成接下來的工作。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他期待又不願意聽見的聲音在門後響起。他的貼身侍女娜塔輕輕地敲了敲房門,用小心翼翼的聲音問道:

 

「大人,您醒來了嗎?」

 

「進來吧!」

 

他很努力才說出這句話。房門打開,娜塔戰戰兢兢地從門外走入。她臉上的神情顯示出她一進門就發現律亞克的異常,但她什麼都沒表示,安靜地服侍律亞克梳洗更衣,並喚人來收拾提燈造成的髒汙。當一切完成之後,她恭敬地對主人說道:

 

「大人,康拉德大人在找您。」

 

「我知道了。」

 

律亞克突然從懷中拿出一條白色頭巾丟給侍女,在她錯愕的目光中命令道:「把它丟了。」之後,他看也不看她一眼,逕自離去。

 

 

他在半路上遇到斯凡,看來後者也正打算去找他。斯凡邀請他到自己房間。一坐下,斯凡便緊張地問道:

 

「殿下,您昨晚睡得還好吧?」

 

斯凡如此緊張是非常少見的,但律亞克卻沒有興趣去思考背後的原因,應該說,他沒有思考的力氣,他的頭痛似乎有逐漸增強的趨勢。他看著斯凡,但焦點並不在前方,無精打采的回答一句:

 

「嗯。」

 

「真的嗎?殿下,您是否有感到難受的事,告訴我們,我們幫您。」

 

「沒什麼,你們別亂猜了。」

 

越來越劇烈的頭痛讓他心情煩躁,連帶著口氣也相當不善。他的臉色蒼白的嚇人,雙手無力的垂在膝邊。儘管如此,律亞克卻仍然想掩飾自己的異常。

 

「好吧!」見律亞克怎麼樣都不肯承認自己的虛弱,斯凡只好無可奈何的說,「有件緊急的事要請殿下決定,柏魯安派人送信來,要求您立刻去見他。」

 

「柏魯安?這是怎麼回事?」

 

「我也不知道,殿下,您要去嗎?」

 

從斯凡的語氣可以聽出他期待聽到主子的拒絕,但一向重視他意見的律亞克卻在此刻完全忽略了他的暗示。正好,他需要一些事來讓他忘卻這該死的頭痛。不管柏魯安的目的是什麼,總是能給他一個逃避這些事情的機會。於是他很快地回答:

 

「我現在就出發。」

 

出乎他意料的,總是迅速執行他命令的斯凡竟在此刻猶豫了。他小心地看著律亞克,謹慎地問道:

 

「殿下,您真的不再考慮一下嗎?這件事不必這麼急,也許柏魯安只是想吩咐些什麼,您也知道他的個性,想到什麼就要別人立刻去執行。您可以再緩一緩……」

 

「不必了,我現在就出發。」律亞克說著站起身,斯凡的話混入他原已煩亂的腦子中,帶來最新一波的劇痛,他簡直無法再忍受一分一秒,「你不幫我下令,那我就自己去找人準備了。」

 

他快速地向門邊走去,卻在將要跨出門時被斯凡攔住了。斯凡氣喘噓噓的擋在他面前,眼中滿是驚慌,再無平日的沉著。

 

「等等,殿下,我……我承認我知道您昨晚和芙歐的對話。芙歐看到您的反應後很害怕,因此一離開您房間就來找我了。我很擔心您的情況……」斯凡或許是因為太過慌亂,因此說出來的話並不如平日那般有條理,「我和其他人商量,要不要立刻進您的房間去找您;但您房間的燈光很快就熄滅了,我們擔心打擾到您,因此沒有立刻行動。可是我們注意了您的房間一整晚,打算一有異常就衝進去。殿下,雖然您昨晚並沒有出什麼事,可是您的臉色現在看起來非常糟糕。您先去休息吧!其他事以後再說。」

 

原來是這樣,律亞克勉強在混亂的思緒中擠出一小塊空間思考。怪不得斯凡今天看起來特別浮躁,原來如此,他為了我整夜沒睡,其他人也是一樣吧!

 

他的內心深處突然傳來一種奇異的感覺,暖暖的、柔柔的、溫柔的好似要將他擁入懷中,輕聲呵護著;但這種感覺只是一瞬間,更多的思緒湧上來,淹沒了那一小塊空間,再度將律亞克拖入洪流之中,他很快就忘了這種感覺。

 

「不行,我還是得去。不必擔心,斯凡,我很好。」

 

說到最後一句,他的語氣不自覺的放柔了。然而斯凡依舊是一臉擔憂。

 

「可是您的臉色……」注意到律亞克神情中有種不容違抗的堅決,斯凡最終讓了步,「不然,派個人陪您去……」

 

「不必,我自己去就行,你知道柏魯安不喜歡看到我帶其他人。」他停了下,勉強露出笑容,「別擔心,我只是有些驚訝,現在已經沒事了。你們欺騙我的事,我也不會計較。」

 

「不,殿下――」我們在意的並不是那個。但斯凡的最後一句話並沒有機會說出口,他眼睜睜的看著律亞克推開他,往大門的方向走去,一路上還吩咐皮特準備馬車。律亞克的身影搖搖晃晃,步履不穩,令在後面看著的斯凡十分擔心,但他什麼事都沒辦法做。

 

 

律亞克登上馬車時,頭痛已經好很多了,這得歸功於席本在他上車前捧來的那杯氣味芳香的藥草茶。席本一定是一直在注意他的一舉一動,不然時機不會那麼恰好,也許每個翼族使者都在注意。不可諱言的,這令律亞克很高興。

 

然而,他的頭痛是減緩了,卻開始感到昏昏沉沉。那杯茶中一定含有安眠的成分,該死的席本!他在心中罵道。

 

當律亞克來到羅尼拉公爵的宅邸時,他的頭已經不痛了,但越來越沉重的疲累卻鋪天蓋地的朝他席捲而來,試圖將他拖入名為睡眠的大海。他得非常努力才能讓自己的腦袋勉強維持在一個可以運轉的狀況下。

 

他腳步踉蹌的跟著僕人走到接待室,幾乎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當他看到那張舒適柔軟的長沙發時,內心的喜悅差點讓他不顧禮節,直接衝過去躺下。當僕人做好基本的待客工作離開房間後,律亞克終於忍不住將身體重重地往沙發深處靠去。他呼出一口氣,閉上眼睛,希望能利用這短暫的時間小睡片刻。

 

很不幸的,或許該說是很幸運的,柏魯安很快就來到接待室。他的速度比律亞克原先預料的快得多,也因此律亞克才沒有失禮的在他人的接待室中睡著。他匆匆忙忙的起身迎接柏魯安,後者或許注意到了律亞克的疲態,但他什麼都沒說。繼位者朝新任北方統領傲慢的一點頭,便逕自來到他面前的椅子坐下,也沒有招呼站立的北方統領坐下的意思。

 

繼位者雙腳併攏,微仰著頭,若有所思的看向律亞克。看到他的動作,律亞克不自覺的嚥了口口水,同時身軀也更加挺直,但疲勞很快又讓他的身體鬆懈了下來。

 

柏魯安首先開口,他從懷中拿出一張名單遞給律亞克。律亞克接過一看,上頭的字跡非常潦草,密密麻麻的滿是人名和職位。即使心中已經猜到這是什麼,但律亞克還是問道:

 

「請問殿下,這是什麼?」

 

「北方職位名單。」柏魯安簡潔的回答,隨即又加上一句,「你只要照這上面寫的去做就好,不必太煩惱,我都已經幫你準備好了。」

 

聽柏魯安這麼一說,律亞克趕忙又再看了一次名單(以他目前的勞累程度要這樣做是很累人的),果真如繼位者所說,他什麼都安排好了。大至北方軍團指揮官、斯托奧夫守衛者,下至城堡總管,柏魯安全已經指定了他認為適合的人選。律亞克所能決定大概只剩馬房小弟、廚房伙夫等諸如此類的職位;但儘管心裡對這份名單有意見,律亞克臉上什麼都沒表示,甚至還露出了感謝有人幫他處理好一切的安心微笑。由於他的頭腦昏昏沉沉的,因此這個微笑看起來有些虛弱。他很快的收起名單,恭敬的向柏魯安一鞠躬,說:

 

「感謝殿下指引。」

 

「嗯。」

 

柏魯安不置可否的說道。他的目光在房間中游移了好一陣子,顯然這份名單並不是他今天喚律亞克來的主要目的。律亞克站在他面前看著他,只覺得睡意越來越濃,數以百計的睡蟲彷彿螞蟻般緩緩地從他的四肢爬上來,逐漸占領他的身軀。律亞克覺得渾身無力,不想動作,連輕輕擺一下手都不太願意。柏魯安再不快點結束,他就要站著睡著了。忽然,柏魯安開口:

 

「怎麼只有你一個人來,其他翼族使者呢?」

 

律亞克一時之間不明白柏魯安問這句話的目的。他遲疑了一下,才說:

 

「他們留在宅邸中。」

 

「怎麼不帶他們來?我想多認識一些你的同伴。」

 

這話讓律亞克升起了警覺心。不說柏魯安對斯凡的惡劣態度,繼位者以前對其他翼族使者也從來沒有關心過。他努力地用昏沉的腦子思考著;但越想卻越覺得混亂,越覺得茫然。他的思緒在剛起頭的地方就斷了,接下來的路只有一片空白。他勉強說出一句:

 

「如果殿下這麼希望,我下次會帶他們來的。」

 

「很好、很好,」柏魯安讚許的說,「我會期待的。對了,」他看似不經意地提起,「我聽說你們使者有一個擅長醫療的人,培斯頓子爵夫人就是他治好的。」

 

原來這才是他的目的!律亞克一驚;但昏昏沉沉的腦子不容許他做更多的思考。面對急欲得到訊息的柏魯安,他只能如背誦般說出關於席本的事。

 

「他叫席本․維吉爾,是第七家族的繼承人,那是我族屬一屬二的藥師家族。」

 

「很好很好,」柏魯安又是連聲稱讚,「我特別想認識這位席本,先帶他來讓我瞧瞧吧!」

 

正常情況下,律亞克不會隨便答應這種別有目的的要求,特別是在他已有警覺的情況下。就算對象是不可違逆的人,他也至少會先仔細思考再做回覆。但今天他太累太疲倦,已經和緩的頭痛夾帶著昨晚的事,在這時又再度隱隱騷動起來。回憶和被拋棄的痛苦包夾著他,使他根本無力也無心思考。因此律亞克隨口應了聲,根本沒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但柏魯安已露出笑容。

 

「既然你答應了,可要儘快實現你的諾言啊!明天如何?然後後天你就可以出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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