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之前修《西遊記》時所寫的報告,針對六耳獼猴出現的部份做討論。當中引用了一些奇幻小說作為例證,討論人的自我和存在問題。
*有《西遊記》、《地海巫師》、《龍族》、《德莫尼克》劇情。
《西遊記》報告――
從六耳獼猴看《西遊記》中人之自我問題
前言
六耳獼猴在《西遊記》一書中是特別的存在。他並不是橫亙在三藏面前的阻礙,而是將場景拉回過去,由悟空親自面對。與其說是三藏的考驗,不如說是對悟空的。
六耳獼猴具有很強的象徵性。他單獨出現,和悟空同屬,並試圖奪走悟空的一切,彷彿同時有兩個悟空。不僅三藏師徒分不清楚,連觀音、玉皇大帝也是一樣。這並不僅僅是因為六耳獼猴和悟空極為相似的緣故,而是牽涉到關於人面對自我,面對自己的存在等問題。以下將由六耳獼猴的存在來探討其出現意義,並以其他具有類似情節小說作為比較。
一、六耳獼猴是何物
六耳獼猴出現在《西遊記》第五十七、五十八回,「剛好」是悟空因殺強盜而被三藏趕走的時候。但果真如此剛好嗎?從後面的發展來看,似乎並不如此單純。
嚴格來說,六耳獼猴的出現並沒有造成什麼大傷害,他的行徑也和其他出現的妖怪不一樣。他沒有據地為王,沒有抓走三藏,也不是某個仙人或仙人的寵物。他憑空出現,佔據了悟空的過去,甚至想取代三藏取經。雙方扭打過天界地府,無一人能辨識。直到如來道破他身分,假猴王才被真猴王被悟空殺死,從此世間「絕此一種」。
如來對於六耳獼猴的形容,「……六耳獼猴,善聆音,能察理,知前後,萬物皆明……此猴若立一處,能知千裏外之事,凡人說話,亦能知之,故此善聆音,能察理,知前後,萬物皆明。與真悟空同像同音者,六耳獼猴也。」從這樣的敘述來看,六耳獼猴彷彿是面鏡子。「善聆音,能察理,知前後」,顯示他是聽人說話而變;「萬物皆明」,萬物到了他的眼前都明白了,無一可遁形。就好像一面鏡子。正因為鏡子這些特性,所以古來鏡子有各種傳說,如照妖鏡,不管是什麼妖孽,一到照妖鏡前立刻無所遁形;或是「秦鏡」,能照出心思不正的人。人到了鏡子前看到的是自己,而不是鏡中的影像。
六耳獼猴既像鏡,又像悟空的影。悟空心裡所想的,潛意識裡希望的,全部反射到六耳獼猴身上。六耳獼猴第一次出場,是拿水給三藏,並說希望再服侍他,顯然這是被三藏逐走的悟空最希望的。然而三藏不答應,再次趕他,此時假悟空發了怒,一棒打昏三藏。雖說這是六耳獼猴做的,但也不能完全否定悟空心中從未這麼想,或者說潛意識中暗暗希望。悟空在此時心中是委屈的,因此心中未嘗不會希望一棒打昏這個昏昧的長老,一出怨氣;或是打醒他,叫他認清自己所為,只是礙於種種束縛才未真的下手。
六耳獼猴之後來到花果山,佔據悟空過去的位置,甚至還假造出一個取經隊伍。他的動機也不尋常,雖當了假猴王,卻不是因為「愛居此地」,反倒是要上西天取經。取經看來對他沒什麼益處,即使留名也是悟空之名,這個假猴王反倒不想要別人知道他的名。而假猴王若果真取經成功,那世人是不是要感謝他?畢竟他不僅沒有造成危害,甚至還做了對眾生有益之事。
原本的取經小隊悟空敬三藏為師,三藏是隊伍的領導人;但假猴王偽造的隊伍高僧卻是他扶持的,或許悟空心裡曾暗暗希望,取經小隊的一切事物由他作主,而不是那個不分青紅皂白的三藏。
由以上種種可以看出,悟空在被三藏逐走時,他似乎「分裂」了。那個一心保護唐僧取經、向上的悟空去找菩薩;而陰暗、過去,具有自己慾望的悟空則返回花果山,並思量取代原本的取經小隊。花果山是悟空心靈依歸之處,第一次被三藏逐走時,他也返回那裡,但這次他並沒有這麼做。顯然悟空此時已有所覺,與依戀過去的自己分別了。
小說《龍族》中有段永恆森林的情節,人若是對自我產生懷疑,到了那裡會分裂成不同的個體,但每一個都是真實的自我。悟空和六耳獼猴也是類似的情況,兩人都是真實的,都擁有悟空的一部份。而悟空為何會分裂,可能就是他對自己產生了懷疑。
《西遊記》是本悟書,常出現假設性問題讓人思考:要是悟空沒去取經,留在花果山會如何?那是個安樂之處,悟空也不必受到這麼多苦難,但悟空也會耽溺於此,無法成長。又或是牛魔王的出現,如果悟空沒去取經,也許會變得像牛魔王一樣,有妻妾子女。這都是假設性問題,卻也顯示出人對當下做出決定的遲疑:如果我當初沒這麼做,現在是否會……作者以假設性的未來(假猴王、牛魔王)與現在對照,更顯出悟空的成長與收穫。
如來曾對這個事件做過解釋,「汝等俱是一心,且看二心競鬥而來也。」也證明了六耳獼猴本是悟空,悟空本是六耳獼猴。正因如此,兩人的真假才那麼難分辨;也因此對假猴王來說,留孫悟空的名並無所謂,因為那也是他的名。
再看作者的詩解,「人有二心生禍災,天涯海角致疑猜。欲思寶馬三公位,又憶金鑾一品臺。南征北討無休歇,東擋西除未定哉。禪門須學無心訣,靜養嬰兒結聖胎。」顯然悟空的心始終無法專一,既跟隨唐僧取經,卻又思量過去。懷疑產生分裂,自己就分離了。這個「自己」很難戰勝,他人也難以分辨,甚至自己都沒察覺那就是自己創造的,故唯有一心的如來才能道破六耳獼猴身分。假猴王被真猴王打死,悟空也一併打消心中雜念,從此世間「絕此一種」。既然六耳獼猴本是悟空猶疑的心,故世間只有一個。悟空除去雜念後,六耳獼猴也隨之消失。由此可看出,悟空取經的意志在此又更加堅定。
在奇幻小說《地海巫師》(A Wizard of Earthsea)中也有類似的情節。主角格得年輕時因傲氣而召喚出不知名的黑影,遭到襲擊而差點喪命,從此被黑影追逐。格得不斷的逃,卻始終無法躲開黑影的威脅,直到他在朋友的幫助下轉身面對,並以自己的真名呼喚黑影,兩人才重新融合為一。黑影代表的其實就是格得的另一面,是他因過去的失誤而召喚出來的。因此唯有他面對,並理解它是自己的一部分,才能結束這場追捕。
這和《西遊記》有不少相似處,唯一的差別是悟空打死自己的二心;格得則選擇融合,接受自己的另一面。但兩人都要面對,並經過艱難戰鬥才能收服自己的一面,顯示面對自己並戰勝並不易。
在取經的過程中,悟空的過去一直來找他,許多事情的發生都和他過去有關。悟空也一一擊敗過去,向上成長。而在這裡則是悟空的改變具象化,由假猴王做出悟空潛意識的行為,再由悟空將他打敗。象徵悟空戰勝了自己,從此二心合一,再無疑惑。
二、由六耳獼猴論人的存在問題
第五十七回中六耳獼猴出現時,沙僧前往花果山,見到假猴王,並赫然發現還有另一個沙僧。本來好脾氣的沙僧這時也勃然大怒,一仗打死假沙僧。書中不管是菩薩、妖精或是取經小隊之人,都無法忍受有人扮成自己,顯然這不只是「名」的問題,還有更上一層的存在問題。
人都不能接受世界上有另一個自己,兩個一樣的人相見必會殺死另一方,這是許多人都同意的,不少作者也針對這個問題發表看法。《龍族》的永恆森林情節中,主角見到另一個自己,心中產生殺意,「我不喜歡看到一個和我一模一樣的人,甚至想把他殺死。因為我有一種自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的感覺……因為會感受到彼此的生存!威脅到彼此個體!」[1]這是因為人的存在有唯一性,那是自己的位置,沒有其他人可以佔據。就像雙胞胎總是會煩惱別人分不出自己和另一個,這樣他們就沒了差別,而人是以差異來確認自己的存在。人有自我意識,而自我是容不下他人的。
由此看來,人重「名」其實是很難責怪的。人之所以重「名」,正因為這個「名」代表自己的存在,是自己與世界的聯繫。如果被取代了,自己將成為世界之外的一抹遊魂,找不到歸處。例如菩薩和妖精對人冒名的憤怒,或是創作者注重的版權問題,都是對自我的肯定,也是證明自己存在的方式。
假猴王為何怕如來說出他的本相,因為他就不是悟空,而是分開了,顯示他想取代悟空的意圖。由此也展現名字是與世間的聯繫,是分開彼此的關鍵之一;也因此現在父母都想幫小孩取個獨一無二的好名字。獨一無二、沒有人可以取代的存在就是每個人追求的。
《龍族》中也有許多對於人類存在的探討,並以「我不是單數」作為主旨。
「在人類裡面,我是沒辦法一個人存在的。『我』不是單數型的名詞。所謂的『我』原本就代表多樣多面的意思。所以為自己而活這句話在我們人類裡是行不通的。」
「所謂的我,所謂的我並不是只有這個身體裏的東西。對其他人而言,其他所有的事物都有我。我要說的就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這所有的事物都聚集起來的時候,才有我這個人。我們是這樣生存的。這就是人類。」[2]
人在成長的過程中會慢慢建立自我的世界,不再依戀父母,改以和他人的互動來證明自己存在和獨立性。人死了,還會存在親友的心中;但若是那些人都死了,或者在那些人心中的自己被他人取代,自己的存在也跟著消失了。因此人才會害怕世界上有另一個自己。
六耳獼猴不僅複製了悟空的形貌,還奪了他的過去,並意圖取代現在,搶奪未來。如果三藏接受了六耳獼猴那杯水,假猴王趁虛而入成功,悟空的位置就被取代了。我們很難想像這樣的場景。悟空的過去已被人奪走,連他最重視的三藏身邊也被取代,真悟空該何去何從?小說《德莫尼克》中的主角喬書亞也遭逢類似問題。敵人做出他的生魂娃娃,送到他父母身邊去取代他的位置。當他回到家,發現父母心中的兒子已經換人的時候,他感覺如被刀刺。
「該說些什麼?母親,讓妳開心的人並不是我?」
「生魂娃娃佔了你的位置,熟練地使用著原本屬於你的物品,做著你經常會做的事情,和你認識的人在一起,在回想起你的回憶時微笑,做著你沒做完的事,從你愛的人那裡接受關愛。可是你呢?你應該到哪裡去?」[3]
由此可看出主角在當中的茫然和失落,自己的存在,自己的責任都被奪走了,再也沒有歸屬的地方。這件事的可怕在小說中也出現了:主角的父親仍選擇他,但他的母親卻無法放棄生魂娃娃,甚至不願意離開命危、刺殺兒子的娃娃,去陪在自己真正的兒子身邊[4]。她把生魂娃娃當成兒子,因為一起生活的幾個月已成為事實,而被取代的時光則是無法彌補的。主角的母親這麼對他的朋友說道:
「……同樣的時光,我們不可能重來。你與那孩子[5]在一起,我與這孩子在一起,共度的幾個月時光已成事實,無法改變了。沒有人能輕易否定自己先前的歲月。」
消滅是比死還更可怕的事。人死了還會活在身邊的人心中,但消滅卻是連回憶都不存在了,沒有什麼事可以證明自己曾存在這個世界上。如果主角沒有回去,那他在家中的存在就被取代了,他不再是他父母的兒子,他會成為無父無母的人。就如同悟空如果沒回花果山去消滅六耳獼猴,他在那裡的存在會被假猴王取代一樣。
從六耳獼猴我又想到現在的複製技術。人有了創造生命的技術,卻也產生許多問題,如倫理問題。在李瑞同教授的文章中曾提到關於自我認同的問題:
「複製人使個體的身份自我認同( Self identity )出了一個變化。由於同一基因的兩個個體總是不同的個體,如雙胞胎,單靠基因並不足以表示兩者為同一,但複製人與他的原型不像雙胞胎之作為兄弟的身份。後者通常並沒有誰是原型的問題,複製人則總只能說是他的原型的一個複製本。原型是一,而複製本可以是多。如此,複製人即有自我認同的問題,其獨立價值的自我肯定更難。反過來,原型人也可能出現自我認同的困難,因為兩者在許多基本的生理容貌方面相同,原型人自己的獨一性也可能由此喪失。」[6]
現今複製技術的問題多是從複製人身上來談,關於被複製的人則談論較少。這可能是因為在正常的情況下,如果要複製人,原本的那一個人多半已經不存在這個世界上了。然而如果因為複製人的出現,使得自己親友心中的那個自己漸漸被複製人取代,那原本的那個人會怎麼想?
就像目前複製技術多是使用在複製寵物上,而主人的目的也就是要拿來取代原本那一個。複製寵物會繼承主人對原型的記憶,看作是原型的延伸或重新復活。那他和原型,或是原型和他,有什麼不同?他們的一切都是一樣的,但明明是兩個不同的個體,也會擁有不同的一生,那為什麼要背負另一個個體的存在?
由此可見存在問題的複雜。人並不是因為個體活在世上而存在,而是透過與他人的交往與互動來證明自己存在。既然如此,確保自己在他人心中的存在就非常重要。這和由於偏愛而產生的嫉妒不同,因為我們能認知到個體的差異,明白那是另一個人,自己可能有不如的地方,會想比較,但通常並不會產生非殺了對方不可的情緒,因為兩者可以並存。我們並不會對一個和自己相同的個體產生比較的想法,相反的會極力發覺差異。因為若是接受與自己相同的另一個個體存在,那麼自己的存在也就因而喪失,分不清自己是誰。
結語
人長久以來就對存在產生許多疑問,諸如我是誰,我從哪裡來等,與內心的衝突也常被比喻為戰爭。小說比歷史更真實,當中反應人的現實問題,因此同樣的主題往往在小說中一再被討論,甚至可以用到科學上。
《西遊記》中藉由六耳獼猴來討論自我,對自我的意識以及自我存在的認知。人對於自我非常敏感,總是不斷的確認自己與他人的差別。六耳獼猴試圖解釋人在面對問題時產生的種種情緒,將其分為兩種,並強調要消除雜念。對於存在也有所探討,了解到人是無法接受另一個自己存在世上,當中最可怕的就是被取代。六耳獼猴就是我們都害怕的另一個自己,不僅是隱藏在心中深處,無法控制的潛意識;還有被取代的恐懼。因此悟空打死六耳獼猴是必然的結果,一方面他必需消除二心才能往前;另一方面他也無法忍受有另一個和自己一模一樣,身邊所有人都分不出來的東西同時存在於世界上。這是悟空對自我的意識,也是人們普遍對自己的意識。
參考資料
劉勇強,《奇特的精神漫遊――西遊記新說》,北京:三聯書店,1992年。
娥蘇拉․勒瑰恩著,蔡美玲譯,《地海巫師》,台北:謬思,2002年。
全民熙著,柏青譯,《德莫尼克》,台北:蓋亞,2007年。
李榮道著,王中寧、邱敏文、鄭旻加譯,《龍族》,台北:第三波,2001年。
李瑞成,〈複製人的倫理困惑〉,http://www.ncu.edu.tw/~phi/NRAE/newsletter/no2/14.html
[4]在小說中,主角和生魂娃娃見面時,生魂娃娃因為自我世界的破碎,意識到自己不存在這個世界上而刺了喬書亞一刀。小說中並沒有交代娃娃為何受傷,或許是自殺,也可能是因為彼此間的連結。
[5]前者指主角喬書亞,後者則是生魂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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